第二篇 反擊 第十六章 避難時期的格局

天黑之前,王家灣已是一片忙亂。人們只要看任弼時、陸定一、葉子龍和廖志高這幾個人的臉色,就知道敵情有多麼嚴重。更何況,頭頂上敵機正在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扔炸彈。「三支隊」800多人已進入情況,個個都在收拾東西,騾馬趕得遍地奔跑。老鄉們插不上手,就默默擺弄自家的馬燈。他們知道,天黑之後送「三支隊」同志們上路,用得著。

閑人只有毛澤東。他一手倒叉著腰,另一手夾著香煙,高大身軀佇立在窯洞前的暮色中,極有耐心地望著遠處。遠處川道上,周恩來和任弼時騎著兩匹高頭大馬,捲起一團黃色塵土跑過來。到了面前,毛澤東迎上幾步,問:「敵人離這裡還有多遠?」任弼時搶著回答:「先頭部隊已到鐮刀灣和李家岔一帶,距此30里——哦不,只有25里了,你早該上馬了嘛!」這位800多人隊伍的司令員同志,很有角色感,表情嚴肅,而且還帶點責備的意思。毛澤東並不在意,依然保持著他的無所謂,說:「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胡宗南是沖著我來的……」他還想把這段幽默繼續下去,任弼時失去耐心,借著布置反擊,大聲命令汪東興,硬是把毛澤東沖淡了的氣氛弄得濃重起來。

把緊張與鎮定糅合得最漂亮的,是周恩來。別人說話的工夫,他和警衛員不知到哪裡搞到幾根柳條棍。出發時,天上莫名其妙地下起雨來,坡陡路滑,打濕的路面馬不好騎了,年過半百的毛澤東就和周恩來拄著這些柳條棍上路。老鄉們的馬燈派上用場,一盞一盞閃爍在長長的隊伍里,「三支隊」就這樣游龍似的出了山峽。雨還在下著,幾個警衛戰士扯起油布要往毛澤東和周恩來頭上罩。周恩來不肯,但他卻力勸毛澤東接受這一優待。毛澤東氣呼呼地說:「好沒道理,你自由自在,憑什麼要我受罪呀?我不幹!」警衛員們無計可施,嘟嘟囔囔地跟在身後。這時,不遠處傳來幾聲槍響,毛澤東停下腳步朝夜空中張望,心事重重地嘆道:「汪副參謀長他們還要對付敵人哩……」

出發前,毛澤東專門給汪東興留了條子,囑咐他務必小心謹慎,最好不要出現傷員,更不要有犧牲。那時,人馬往哪兒帶,他心裡還沒譜。議定兩條,要麼去隴東與彭德懷會合,要麼去「三邊」胡、馬接合部碰碰運氣。臨出發時,毛澤東一咬牙做了決斷:去「三邊」!這和當時與西野部隊失去無線電聯絡大有關係。而且他斷定胡宗南出兵主要意圖是想把他往隴東趕,好東西夾擊。當然不能跟著敵人指揮棒轉,毛澤東決定去看沙漠。他說:「萬里長征,我們翻了雪山,過了草地,大江激流也經過了,就是少一個沙漠。這次,我們補上它!」話雖如此,可在這樣一個漆黑的雨夜,在槍炮聲催逼下,去邊牆腳下領略大漠風情,畢竟不是件有滋有味的事。毛澤東一路上言語不多。

淅淅瀝瀝的雨煩了大半夜。到東方露出魚肚白時,淋濕的衣服又風乾了。隊伍在山溝里鑽來鑽去,總算鑽出一塊平整地。跟老鄉打聽,說就快到靖邊了,而且腳下走的就是通往靖邊的公路。毛澤東對趕來報告情況的葉子龍說:「葉參謀長,了解一下附近有什麼村子,我們差不多了吧?我是不想走了!」葉子龍說剛問過隨隊當嚮導的民兵隊長,前面不遠就有個村子,叫小河村。毛澤東哦了一聲,抬頭望了望,一堆黑魆魆的山影堵在眼前。他將信將疑地拄起棍子甩開大步:「走,我們就到小河村去避難!」

小河村不算大,其實很美麗,綠柳掩映窯洞,上上下下那麼幾孔,加上雨後晨光的襯托,風流而精緻。毛澤東一眼就看中這個地方:「就是這裡了,先住一段,萬一胡宗南不讓住,我們就往綏德和米脂那邊跑。」這句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顯然,他已想到了黃河。走投無路時東渡黃河,綏德和米脂便是一塊跳板。果不出所料,在小河村屁股還沒坐熱,國民黨飛機就趕到了。幾顆炸彈一丟,「三支隊」趕緊往外撤。他們爬上村後一個小山頭,就聽老百姓報告說,國民黨部隊已不足20里。毛澤東望著周恩來:「再往哪裡走?」

天空突然又像戳破窟窿,雨嘩嘩澆下來,大家猝不及防,沒鼻子沒眼,全成了落湯雞。偵察員的情報是,劉戡已形成三面合圍之勢,唯有往西還剩條口子沒來得及堵。用不著商量了,任弼時一揮手頭裡就走。跟毛澤東走在一起的一個當地老漢說,西去十來里地有個天賜灣,是哪朝哪代皇上駕臨過的地方,古有「天官賜福,萬福來朝」之說,故而得名。毛澤東聽出了興趣,說:「皇帝去過的地方,恐怕沒事吧?」跑過去看看,不是那麼回事,地方連300人也容不下,毛澤東歇口氣,說過去來的肯定是小皇帝,還得走。轉出天賜灣天又快黑了,隊伍里沒有不精疲力竭的。

荒郊野外,雨又下個不停,「三支隊」司令部也拿不定主意下一步究竟該怎麼辦。周恩來伸手在臉上抹把雨水問毛澤東的意見,毛不回話,卻將雙手伸進口袋裡摸索,邊摸邊問任弼時:「我可不可以吃一根煙?」任弼時毫不客氣地表示反對。

毛澤東無可奈何,不滿意地自語道:「煙也吃不得一根!」隨即火冒冒地問,「彭德懷聯絡上沒有?」周恩來回答正在聯絡。毛澤東回望白天的來路,下了決心,把手中的木棍往泥地上一戳:「老子殺個回馬槍!」大家都驚訝得張著嘴,有人小聲嘀咕,「敵人還在小河村哩,怎麼回?」毛澤東別人不問,只問周恩來:「你以為如何?」周恩來沉默半天,說:「有道理,『安』和『危』既矛盾又統一,符合辯證法。」

毛澤東又開始說笑起來,隊伍的情緒也有明顯改觀。大家信心百倍地爬上剛翻過來的那座山,爬著爬著,雨也停了,小風也吹起來,天空漸漸凈朗,一切都好像在昭示著什麼,愉快的心情隨之而浮升。可是,到了山頂一看,人人都嚇傻了,只見幾百米遠的山嶺上,蹲滿了一片敵軍。看上去他們正在享用晚餐,三個一堆五個一夥,圍住一堆火苗:熱熱鬧鬧,連說話的聲音都聽得清。若以火光判斷,這是敵人的主力部隊無疑,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大大咧咧放著膽子,毫無懼戒。

任弼時急忙傳下口令,讓大家蹲下來,保持肅靜。

毛澤東不蹲。奇怪的是,他反倒顯得更加坦然,一個人站在坡上,雙手叉腰,很豪邁的樣子。他由遠及近向綿延不絕的火光瞭望許久,那意思似乎還有作詩的興緻,急得任弼時等幾人直跺腳,壓低聲催道:「李得勝同志,快蹲下呀……」,「李得勝同志」神情自若,說:「用不著怕,現在是敵人在明處,我們在暗處。敵人向山上來,我們就走,敵人順溝過去,我們就住下。我估計,敵人不曉得我們在此,否則還敢明目張胆的燒火?人怕鬼,鬼亦怕人嘛!不用著急,最遲明天12點,他們就可能要走。」

毛澤東的話正好說到劉戡心坎上。在爛泥地里露宿山頭,對於吃糧當兵的國民黨軍人來說,當然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在與毛澤東「三支隊」隔山相望表演京戲「三岔口」的那個晚上,劉戡給胡宗南發了一份長長的電報,對毛澤東的去向問題提出了一大堆判斷。他站在山頭上遙望靖邊朔關,再往北去就是一望無際的毛烏素大沙漠了!況且,左有「馬家軍」,右有鄧寶珊,各有各的防區、各有各的責任,何必由自己來充這個冤大頭呢?再說,毛澤東自投沙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更不會硬著頭皮去碰「馬家軍」和鄧寶珊。那麼,他唯一的可能,只有向隴東的彭德懷靠攏。於是,劉戡順理成章地盯上保安與吳旗。

坐而論道的胡宗南,自然相信劉戡跋山涉水所得出的錚言。他以一種俯視的胸襟,將陝甘寧三省相接這片遼闊的圖廓掃描了一遍,益發與劉戡達成共識。彭德懷所率共產黨軍隊主力集中在合水與環縣一線,中共首腦機關前往陝甘邊界會合,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子午嶺,那是一個國軍駐守相當薄弱的地區啊……胡宗南順著劉戡為他豎起的竹竿,越爬越高。他甚至為自己過去沒有對子午嶺這樣的接合部投入必要的關注而略感內疚。對於他來說,軍事操作實際效果如何,另當別論。首要的是,在道理上要能夠自圓其說,胡宗南的道理除了步兵操典意義上的軍事地形學之外,還有支撐他個人在大西北重要地位的諸多因素,比如說與友軍的協調結合問題。他知道蔣介石是看重這一點的。他希望能在子午嶺地區與隴東「馬家軍」給中共來一次東西夾擊,使中共遭受前所未有的毀滅性打擊——那將是一次多麼愉快的合作啊!胡宗南徹夜都在想像著蔣介石得到這一勝利捷報時的快樂心情。然而,歷史偏不這樣走,它偏要證明陝北戰場上的胡宗南沒有一刻不在一廂情願、盲牛瞎馬。事實上,此時此刻的彭德懷早已北上定邊,進入烈焰蒸騰的沙漠地帶……

彭德懷在沙窩子里一覺醒來,忽覺舌頭乾裂得像根粗布條,而嘴唇外面卻一片黏黏糊糊的,伸手一摸,竟是紫紅的血塊!這時他才回憶到自己突然驚醒是事出有因。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夢中有一聲大叫,一是鼻血流得厲害,一是呼吸困難,胸前猶如壓著塊大石頭。彭德懷睜開眼,發現秘書和警衛班幾個小鬼都站在面前,馬燈透出的紅光,映著他們愁苦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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