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反擊 第十四章 第三擊,蟠龍

陽光透過雲層潑灑下來,山野的綠意和坡邊桃紅,突然撞進彭德懷的眼中。他跳下馬,迎著晨風解開幾顆紐扣,噢,粗布老襖已經捂不住了!這時,峁下的溝谷里隱約飄起炊煙,部隊陸續起床做飯。

幾天來,戰士們夠辛苦的,連續二十多個小時的戰鬥,撤出陣地後,跟著又是三四十里急行軍,到昨晚深夜1點,才趕到這個叫後徐家疙瘩的小山村。窯洞有限,許多連隊就露營在山旮旯里。仗打得急,有的人被子都沒有帶,好歹滾在土窩子里美美地睡一覺,也就阿彌陀佛。肚子沒什麼講究了,搜集到的一點雜糧,包括穀殼的樹根樹皮之類,睡覺之前就打掃得乾乾淨淨,這時候起火造飯還能做什麼指望?彭德懷飢腸轆轆地牽著馬,順著坡邊一條山羊道緩緩走下去。

迎面過來張宗遜。老遠就喊:「老總,你真是,我還交代小鬼們別吵醒你哩,你咋就起來了,才睡多一會兒!」

彭德懷咧嘴笑道:「半夜宿營,也不知個底細,出來看看嘛!」他隨手朝那面陽坡上一指,「春天到啰!」說著話,兩人走到一起。

張宗遜告訴彭德懷,據偵察員剛送來的報告說,敵三十六師之一六五旅、一二三旅,及十七師之十二旅,昨天已經到達三郎岔東西高地,晚上是在那兩個高地上露營的。今天一大早,有一小部已佔領黑山寺,主力開始往強家峁、張家坪方向運動。

彭德懷聽到這裡,突然剎住腳步:「那不是逼近我教導旅了嗎?」張宗遜點頭。他正是為此事來找彭德懷的,並在出門前把情況給教導旅作了通報。

彭德懷眉毛擰成疙瘩,沉吟良久,才將這疙瘩徐徐放開,說:「我看,敵人還是瞎子摸貓,並不曉得我軍的詳情。部隊不可輕舉妄動,抓緊時間整訓,把兵好好練一下。像教導旅,打野戰過硬,攻堅戰就不怎麼樣,可以加把勁搞一搞嘛!」他想了想,忽一揮手,「你對羅元發和陳海涵講,過些天,我去看他們訓練!」

張宗遜不住地贊同著,又談了些一縱、二縱部隊撤出陣地、隱蔽宿營的情況,以及下一步開展短期軍訓的打算。他們說著說著,不覺已到野司駐地。只見頭天晚上還死一般寂靜的小山村,窯里窯外熱鬧一片。

得知解放軍進村的消息,大清早就有許多鄉親從深山返回家園。他們帶回糧食、牲口,也帶回了歡聲笑語,使每個連隊炊事班都成了最紅火的地方。戰士們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在幫老鄉整修窯洞,圈羊圈豬忙得不可開交,還有的見太陽好,天氣暖和,便脫光了膀子、捉完了虱子,再把那件絮著生羊毛的夾襖拍拍打打縫縫連連……這情景讓彭德懷和張宗遜從心底湧出一絲感動。

國民黨三十六師和十七師部隊當天中午就進到強家茆、張家坪南北高地,已逼近教導旅。羅元發旅長和陳海涵參謀長正捏著一把汗,可不知為什麼,敵人剎住了腳步,再不往前。他們哪裡知道,相距一箭之遙的某個山溝溝里,就藏著整團整營的生死冤家,當然更不能料想西野最高指揮員彭德懷的幾騎快馬,竟會從他們眼皮底下穿峽而過,直奔教導旅營地去看訓練。

那是一個多星期後的事了。吃過早飯,教導旅陳參謀長帶幾個參謀到二團駐地小姚店子去看訓練,剛走到村口,忽見平川盡處有五六個快騎飛奔而來。小馬隊轉過山腰一抹樹林,大家看清了,那跑在最前面的不是彭老總嗎?

「是彭老總來了!」陳海涵驚喜不迭地喊道,一行人就興奮地奔上去迎接。

彭德懷勒住韁繩,在馬上笑著問:「你們這是迎客還是阻客?」

陳海涵自顧,發現幾個人都堵在路中間,便現出一臉尷尬,趕忙讓大家閃到路邊,說:「太突然了,老總,我們預先一點兒不知道你要經過這裡。」

「經過這裡……看樣子你是不歡迎我啊!」彭德懷故意沉著臉。

陳海涵急了:「哪裡哪裡,我們希望成天和彭總在一起哩。」

「那好,我們不走了。」彭德懷說著,朝身後作戰處長和幾位參謀揮揮手,自己先跳下馬,隨即綻開笑臉和大家握手、敬禮。見陳海涵慌慌張張地要報告羅旅長和通知部隊,他立即舉手制止,說:「陳海涵,你忙么子嘛,我來看部隊,還真做客呀!那些個迎來送往的陳規陋習,免了好。哪個也莫驚動了,走,帶我去訓練場!」

上了路,陳參謀長才小心翼翼地告訴彭德懷,此地臨近硝煙未散的羊馬河。國民黨軍那幾個遊魂般的野戰師,距此不足20里。他嗔著眉眼責怪道:「老總你也太大意了,就是來也該事先打個招呼,我們派人去接你一下,萬一撞上敵人……」

彭德懷一聲不吭,只咧著嘴,好像這些數落是撓痒痒,聽著很舒服。等到陳海涵把話說完了,他把臉一虎:「見面就是這一套,談點工作嘛!」一句話把陳參謀長頭上的汗都說出來了。

於是,陳正色彙報,根據總部指示,羊馬河戰役之後他們抓了三件事,一是戰役總結,總結出了三條經驗:領導戰役決心果斷,時機抓得准,部隊運動迅速。還有兩條教訓,一條是連續戰鬥,思想準備不足:另一條是擔架隊組織工作,不夠細緻……

「有沒有驕傲、自滿的苗頭啊?」彭德懷打斷彙報。

這一問,讓陳海涵心頭咯噔一下:彭總看問題真准啊!原來,部隊自撤出延安後,一直有股不服氣的思想,認為老是叫敵人攆著屁股跑,丟人。希望有朝一日拼個魚死網破。青化砭一仗,把這股不服氣打掉了,可又有少數指戰員,反過來把胡宗南看成紙老虎,不堪一擊,自滿情緒漸漸滋長。及至羊馬河戰役取得勝利,這股情緒就更加厲害了!既然彭總一針見血,陳參謀長也就老老實實承認了這一點。

彭德懷停下腳步站在路邊,雙手抄衣兜,認真沉默一會兒,說:「美國有個名將叫巴頓,帶兵很有一套。他曾經講過這樣的話,『軍隊是個特殊的集體,它往往是根據指揮員的變化而變化的。』部隊能不能打,經得起經不起拖,受得了受不了苦,打了勝仗能否保持冷靜的頭腦,打了敗仗敢不敢從自己檢查起,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和指揮員有關係的。為么子古今中外軍事家,都要求指揮員成為戰士的表率呢?道理就在這裡。因為戰士每天都在看你,你一點點變化,都會反映到部隊……你剛才的彙報,我不滿意。你沒找到部隊自滿情緒的根本原因。要我看,首先要從旅長、參謀長、團長、營長、連長查起。你們沒得自滿情緒,只是戰士們身上有,那才怪哩,騙鬼喲,我不信!」

彭德懷說著,自顧自地往前走。陳海涵在身後小聲囁嚅道:「老總批評得對!我們指揮員要作檢查……」

「我不是要你們作檢查,是讓你們懂得這個道理。」彭德懷頓了頓,「哪有指揮員不願部隊打勝仗的?可打了勝仗以後,不能滿足,要千方百計尋找勝利中的不足,自始至終保持冷靜的狀態,這樣的指揮員才是永遠打不垮的。打個把勝仗,就把尾巴翹起來,趾高氣揚:打個把敗仗,就把腦殼垂下去,唉聲嘆氣,這叫么子指揮員?低能!蠢!勝不驕敗不餒嘛,我們都應做到這一點。」

陳海涵默默無言跟在彭總身後。雖然,這些話並不專門針對他,但他臉上也禁不住熱辣辣的。若干年後他回憶這件事,還深有感觸地談道:「接觸過彭總的人都曉得,無論他暴跳如雷,破口大罵,還是耐心說理,循循誘導,都能使你明顯感覺出他的真情實意,使你覺得他的確是發自肺腑、設身處地關心人,愛護人,因而使你感動,使你自愧、使你永遠難忘。這種真情實意和發自內心的愛,恐怕就是人們之所以不忌諱他『粗』,不計較他『直』的原因吧!」

二團訓練場並不遠,可這一路對陳海涵來說卻特別長。終於聽到訓練場人喊馬叫了,迎面過來兩個戰士,看上去身上都有傷,有一個頭上還纏著繃帶。一問才知道,兩人都是讓團長從訓練場上轟回來的,個子高的叫高有光,河南人;矮一點的叫趙栓虎,家在陝北米脂。高有光和趙栓虎正一肚子不開心,又撞上彭老總和陳參謀長,躲不是,不躲也不是,就硬著頭皮站在路邊,挺起胸脯敬禮。

彭德懷還過禮,問:「你們二位在哪裡負的傷?」

高、趙齊答:「羊馬河。」

「為什麼不到後方醫院去治呀?」

這句話捅了馬蜂窩,高有光把頭上的紗布一扯,氣呼呼地說:「彭總你看看,這算個啥傷?就擦這麼塊皮,背上小窟窿眼早平了,吃啥啥香,躺哪哪打雷,腳不拐手不少,到後方幹嗎?上級不是經常講,輕傷不下火線嘛——是不是啊老總,你給評個理……」

彭德懷靜靜地聽著。陳參謀長急了,生怕這個火爆爆的河南小夥子,還要說什麼不中聽的話,一旁又是咳嗽又是擠眼。誰知,這全不管用,高有光越說嗓門越大。等高有光話說完了,彭德懷問趙栓虎:「你有么子話講?」

趙搖搖頭。彭德懷近前扒開高有光的頭髮,查看了傷情,又叫趙栓虎脫了上衣,看看肩頭的彈孔。之後,彭德懷像個老醫生似的說:「傷了骨頭,還是蠻嚴重的,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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