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反擊 第十二章 從延安到青化砭

胡宗南的「虛症」從佔領延安開始一發不可收拾。3月18日是他既緊張又興奮的一天。董釗的整一軍進佔金盆灣、南泥灣後,其九十師已到了延安城東寶塔山附近,整二十九軍也正在由勞山北進之中。按說,進佔延安城「發洋財」的部隊非這兩路莫屬。但是,胡宗南不讓,他硬是下令九十師和二十九軍部隊停止前進,而把在晉南就已全軍覆沒、新近剛剛重新成立的整一師一旅從後面拉上來,浩浩蕩蕩開進延安城。

已先一步涉過延河、佔領清涼山的五十三旅和六十一旅,眼巴巴地瞪著整一旅完成這一歷史「壯舉」。他們看到:當天下午3點鐘左右,號稱「王牌」的整一師攻城部隊,才在飛機大炮掩護下,用兩個營兵力,向延安老城西山頂「奮力突擊」。只見他們聚集在半山腰胡亂放槍,遲遲不敢前進。而此時西山頂上,實際只有六名解放軍戰士在打掩護。他們六個人抱著一挺機槍輪流打,從傍晚打到深夜,之後便轉到山腳,消失了。

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面前的延安城萬籟俱寂,「王牌」整一師官兵趴在地上不敢輕舉妄動,連大聲咳嗽都捂著嘴巴。直到天大亮時,他們才小心翼翼從地上爬起來,虛張聲勢吶喊著,衝進延安城。

延安城裡早已空無一人。毛澤東離開王家坪的同時,延安的機關、學校也都安全撤出去了。

彭德懷抽身從西北局、聯防軍司令部、楊家嶺等地一一檢查過來。讓他感到滿意的是,所有房屋都打掃得乾乾淨淨,房子里傢具也都如同毛澤東所指示的那樣,整齊有序地擺放著。這樣,他才放心回到王家坪,開始與前方各部隊首長通話,部署部隊有計畫撤退,包括撤退路線、意圖、時間,一一交代明確。

延安城最後固守是極驚險的一幕。那正是敵整一軍九十師與整二十九軍齊頭並進爭搶「頭功」時,奉命抗敵的一縱三五八旅把留作縱隊二梯隊的部隊,全部用上了。連續七天抗擊,人員疲憊,子彈也早打光了,只能靠從敵人死屍上現摘現打。

打仗究竟是靠人還是靠武器?這個時候似乎沒什麼可爭論的。余秋里政委要求部隊充分發揮黨、團員骨幹帶頭作用,並提出響亮口號:「誓死保衛延安!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人人都在這片口號聲中,煥發出自己最大的戰鬥熱情,每個連排陣地都在喊:「共產黨員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

在一縱司令部,電話鈴聲、報務員喊話聲和電台滴滴答答報鍵聲,把司令員張宗遜和政委廖漢生心頭那根弦綳得很緊很緊。兩人一直趴在掩蔽部瞭望孔上,舉著望遠鏡,看著成批敵人從山下向七一六團陣地上沖,我方陣地線長人少的情況一目了然。

稀稀落落幾個人,奮力掃射、打手榴彈的情形,令張、廖的心一陣一陣揪著。這樣的抵抗已重複一個多禮拜,現在到了最後關頭,陣地貼緊延安城下,往往一個班就得頂住人家一個營甚至一個團,危險性可想而知。多數戰士頭上纏著紗布,這意味著什麼,張、廖心裡明白,只是彼此都沒有說出而已。他們在數著懷錶上分針和秒針,想著毛主席和黨中央機關此時此刻是否已撤出延安……

大約傍晚5點鐘,作戰參謀突然從身後喊道:「張司令,總部電話!」

張宗遜渾身一個激靈,三步並作兩步跨到電話機前,雙手抓起參謀手上的聽筒,可著嗓子喊:「喂,我是張宗遜……彭總,是您!」張宗遜氣喘吁吁,臉上露出喜色,過一陣,又擰起兩道劍眉。

廖漢生早跟到身邊。他豎起耳朵,試圖從電話聽筒里分享到一點什麼,但沒成功。蔣介石送來的這些通信設備質量實在不怎麼樣,從延安城裡到陣地不過幾里地,電話便已聲若遊絲。

終於,張宗遜放下電話。

廖漢生迫不及待地問:「有什麼新情況?」

張宗遜耐著心情,一字一頓地說:「毛主席、黨中央和延安群眾都安全撤出去了!」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廖漢生的手,「政委,保衛延安的任務我們已完成,彭總命令部隊主力轉到延安東北隱蔽待機,讓我縱連夜撤回延安……」

廖漢生愉快地抖了抖司令員的手:「嗨,老張!」

時間分秒必爭,一刻不能耽誤,張宗遜立即要作戰參謀組織部隊撤出陣地,並親自跟各旅通話,要求部隊交替掩護、井然有序,在撤出陣地過程中不許有傷亡。做完這一切,他轉對廖漢生:「政委,我們兩人準備走,彭總要求我們以最快速度趕到王家坪……」

站在張宗遜和廖漢生面前,彭德懷顯得和藹多了。他用紅藍鉛筆比劃著地圖,說話節奏舒緩而條理清晰:「你們連夜撤回延安,在明天上午放棄延安,然後,往西北方向的安塞走。注意,既要做出敗逃的姿態,驕敵之兵;又要有點兒風度,像個主力的樣子。我們一定要牽著敵人鼻子,把他們引到安塞以北……明白不明白?」張、廖二人立正,齊聲回道:「明白,堅決完成任務!」

彭德懷點點頭,聲音依然不高,但眉心緊擰,神情莊重:「別忘嘍,毛主席是向東走的。你們一定要把敵人向西北引!部隊撤離時,動點兒腦子,要給人一個假象,讓他們翹著尾巴離開延安……」

夜幕降臨時,一縱各部隊相繼進入延安城。

延安,這曾經是怎樣一座城市啊!抗戰八年,無論生活條件多麼艱難困苦,無論戰鬥環境多麼險惡殘酷,它始終是八路軍官兵和全國各抗日武裝、全中國人民賴以支撐的全部精神寄託,是黑暗中一點星火,是沉淪中一絲希望!年輕戰士們有多少美麗的夢想都屬於它,它已經成為他們青春生命中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而對於三五八旅、尤其七一六團幹部戰士來說,更有刻骨銘心的記憶——

那是1945年6月中旬,三五八旅亟待再渡黃河,參加晉綏地區大反攻。當時部隊駐地距延安只有100多里,但大部分同志都沒有到過延安。戰士們想,要是能在出征前到黨中央所在地看一眼,那該多好!這個願望反映到總部首長那裡。一天,三五八旅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們立即組織出發,去延安城!

清晨的起床號還沒吹,戰士們就自動站好隊。正是暮春時節,大家拿出最好的軍裝,洗得乾乾淨淨穿在身上。一上路,大家整整齊齊唱著歌,笑聲不斷。100多里路,太陽下山前就趕到了。

晚上,特大喜訊傳來:毛主席等中央首長準備接見七一六團全體同志。

接見在延安南關邊區人民政府禮堂進行。約晚8點,毛主席和朱總司令乘坐一輛紅色小汽車過來了。三五八旅旅長張宗遜和副政委楊秀山急忙迎上去敬禮。毛澤東在井岡山時就認識張宗遜,但不認識楊秀山,握手時就問:「這位是哪一個呀?」張宗遜忙介紹:「他是我們旅副政委楊秀山同志。」

「楊秀山同志,你是哪裡人呀?」毛澤東顯得興緻勃勃。

「湖北沔陽。」

「哦,就是那個『湖北沔陽州,十年九不收』的地方呀?」

毛澤東的風趣深深感染了楊秀山,他情不自禁地笑答:「別看我們老家十年九不收,只要收一年,狗子都不吃粥哩。」

毛澤東笑了,在場的人都笑了。

張宗遜這時登上舞台向全體官兵大聲宣布:「同志們,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看望大家來了!」話音未落,就被掌聲淹沒了。

掌聲經久不息,毛澤東和朱德在掌聲中登上主席台。邊區政府主席林伯渠、賀龍司令員和呂正操司令員,也都相隨登上主席台。

掌聲和歡呼聲長久響著,口號此起彼伏:「毛主席萬歲!」「朱總司令萬歲!」口號聲中,毛澤東用濃重的湖南口音向大家問候。接著,他又圍繞剛召開的黨的「七大」精神,即席講話。他說:「現在中國人民頭上有兩座大山,一座是帝國主義,一座是封建主義,我們要以愚公移山的精神,齊心協力把這兩座大山搬到海里去!」毛澤東講話之後,朱德和賀龍也講了話。最後,魯藝劇團演出歌劇《白毛女》……

時間過得真快,只有一年多,便物是人非。今晚七一六團再度踏進延安城,看到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番情景:到處是敵機轟炸後留下的殘垣斷壁,槍炮聲直逼城外,陣陣撕人心肺。縱隊司令部住在棗園,那是過去黨中央和毛主席住過的地方啊!一縱專為保衛延安奉調而來,可如今,又偏偏讓延安從他們手中放棄給敵人。歷史的風刀霜劍的確過於嚴酷,這些堅貞而善良的幹部戰士實在無法承受如此沉重的心理負荷!

這一夜,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一縱官兵儘管連日征戰,疲憊至極,可此情此景,躺在延安土炕上,誰還能合上眼?首長的解釋、教育,什麼「必要性」啦、「意義」啦,那都是一些理性辭彙,而理性與情感怎可同日而語呢?

天麻絲亮,許多連隊都起床了。張宗遜和廖漢生到各旅、團轉了一圈,看到戰士們都在默默打掃衛生。轉到六團,張樹芝團長報告說,他們團三連司務長王雲才見附近一些老鄉走時匆忙沒圈好牲畜,便帶著炊事班,連夜提著馬燈,把那些逃出來的牲畜統統趕到圈裡,並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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