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反擊 第十章 序戰在前夜

傍晚時分,胡宗南的吉普車搖搖擺擺駛出西安,直奔三原。那是劉戡整二十九軍軍部所在地。

胡宗南選擇這個地點召開他的軍中「御前會議」,目的是讓與會人員能夠親自嗅到一點兒「囊形地帶」火藥味。

與共產黨在關中的第一個回合,他們已經以失敗而告終。劉子奇一二三旅三六八團團直屬及兩個營930餘人讓共產黨軍隊從花名冊上抹去了,而劉子奇本人卻顯得無動於衷,這令胡宗南大為光火。遙想1947年行將來臨的點點滴滴,胡宗南心裡益發擁塞不堪,就像車窗外這條烏七八糟的道路——夾雜著傷兵和軍官家眷的隊伍,在車輪捲起的塵土中,魚貫而行,隔著車窗也隱約聽得清那些粗野的叫罵聲。

胡宗南厭惡地朝窗外瞥了瞥,更加心煩意亂。他微微閉眼,同車的綏署參謀處長王承釗已響起呼嚕,無所顧忌的咆哮聲幾乎惱怒胡宗南,但他終於沒有發作。他明白自己需要內斂,深感全局在握、責任重大,心上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胡宗南不覺想起熊向暉。這種時候,他希望有個可以傾心相托的人在身邊聊一聊才好。這個人除了熊向暉,他還想不出第二個。過去有個戴雨農,嘴上稱「割頭換頸」,事實上也是有限度的。現在,戴雨農在空難中死了,就只剩下熊向暉這個晚生。熊年輕有為,胡自感負有栽培之責。所以,胡要忍痛割愛讓他跟一批有為青年到大洋彼岸去讀碩士、讀博士,以圖將來學成之後對自己事業更有助益。

前些日子,胡宗南聽說熊向暉在南京大肆操辦婚禮,竟把蔣經國請出來長袍馬褂地當證婚人,由小蔣的主任秘書陳元安排一切,在勵志社大廳辦得相當體面。這既說明熊向暉的能幹,也說明胡宗南的面子。前者顯示胡慧眼識珠,後者顯示胡根基深厚。胡宗南愉快地想,熊向暉的婚禮實際上是給我胡宗南打招牌呀!這樣想著,他心裡頓時舒坦了許多。

參加這次「御前會議」的有二十多人。戰區司令長官裴昌會、副參謀長薛敏泉在胡宗南之前抵達會場。「囊形地帶」參戰各部旅以上軍官都奉命在2月9日清晨趕到三原。他們中有整編第三十六師師長鍾松、整編第七十六師師長廖昂、整編第十二旅旅長陳子干、整編第二十四旅旅長張新、整編第四十八旅旅長何奇和整編第一二三旅旅長劉子奇等。當然,還有一些像汪承釗這樣的高級幕僚,讓當東道主的整二十九軍軍長劉戡及其參謀長文於一忙不迭地招呼、寒暄。

當胡宗南被眾星捧月似的擁入會場時,文於一帶頭起立,大家七零八落地響起掌聲。這讓胡宗南既感到有些庸俗,又覺得通體舒泰。他盡量平易地朝大家揮揮手,讓全體落座,而自己卻不坐,在原地呱唧呱唧來回踱步。這是胡宗南的慣例,先拿出架勢,把人們思想帶入情境,然後再發表講話。在座人員對此已見怪不怪,紛紛做出洗耳恭聽的預備姿態,以響應胡長官的做派。

胡宗南踱了個來回,清清嗓門說:「諸位,消滅共黨,就必須消滅他的武裝力量,而要達此目的,首先必須摧毀其首腦機構。」他得意的目光在各位臉上掃了一遍:「委座已有明示,要我們儘快拿下延安!這次,再不用小打小鬧。我相信,兩個月內即可解決陝甘寧邊區的軍事問題,六個月內消滅所有共產黨軍隊,從根本上解決全國對共產黨軍隊作戰的軍事問題!」這番話擲地有聲,震得大家面面相覷,有興奮亦有擔憂。

劉戡轉過身去與旁邊的裴昌會交頭接耳,不知悄悄說些什麼。

整個會場秩序略顯混亂。薛敏泉見胡宗南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便拍著手說:「諸位靜一靜,聽胡長官把話說完!」於是大家停止議論,又都支起耳朵。

胡宗南語氣強硬起來:「『囊形地帶』關係我軍攻略延安大計,只能成,不能敗!過去一個多月,各部努力協同,雖說沒能最後克敵,然也給共產黨軍隊以重創。但是……」胡宗南眼裡凶光畢露,突然直視劉子奇:「有些部隊作戰指揮很不得力,又死人又失地,指揮官還滿不在乎!我問你劉子奇,你的三六八團呢?寧家、梁庄那一仗是怎麼打的?!」劉子奇耷著眼皮,脖子還僵在那裡,兩人就這樣不硬不軟地相持著。許久,胡宗南嘆了口氣,自己給自己找個台階:「諸位有所不知,委座對我們寄予很大的希望!今後,大家務必竭盡全力達成任務,否則,委座面前我們如何交代?」話到這裡,威也到了,情也到了,胡宗南決定收場。他朝整編第二十九軍參謀長文於一揚揚下頦,說:「文參謀長,你來報告下一步作戰計畫!」

文於一霍地起身,筆挺的腰板朝胡宗南側了側,點頭稱是,然後以軍步邁向牆邊地圖。他自信以良好軍姿贏得了胡宗南的好感,並決計將這份好感發展下去,因而眼到、手到、心到,嘴上的軍語也極為簡練:「為達成全殲『囊形地帶』共產黨軍隊之目的,擬取四面合圍戰術,以整二十四、四十八兩旅,分別從宜君西北及正寧東南,果斷迅速封閉袋口,堵截南下救援和從囊中北竄之共產黨軍隊。同時,控制馬欄以北通向延安之交通要道,隨時截擊共產黨軍隊。軍主力由東、西、南三面推進,迅速包圍囊共產黨軍隊,聚而殲之。軍預備隊在宜君附近集結,機動增援。各部密切配合,以期一舉而獲全勝……」文於一報告完作戰計畫,目視胡宗南立正,再邁開軍步歸位。

接下來是自由發表意見。第一個說話的是薛敏泉。作為綏署副參謀長,對「囊形地帶」作戰負有組織指揮的責任,而整二十九軍這份作戰計畫事先跟他磋商一下的程序都沒有。當然,也許胡宗南和參謀長盛文有機會參與意見,聾子耳朵只是他薛敏泉,既如此,何必又把自己拉到這樣一個軍事會議上來呢?薛敏泉覺得說比不說好、先說比後說好。他認為這次作戰既然是東、西、南三面圍殲,另外再分兵封閉袋口還有必要嗎?

「以往的教訓,就在於分兵多路,結果呢,屢屢失控,讓共產黨軍隊鑽了空子。」薛敏泉意味深長地表達著自己的憂慮。此言一出,立馬激活了大家。

文於一馬上起立解釋道:「殲滅共產黨軍隊有生力量乃此戰根本目的,然後才是奪取『囊形地帶』的戰略要地。所以,不能敞開袋口,聽任共產黨軍隊北撤,而是未攻正面,先斷退路。否則,即使奪取了地盤,也是不可靠的勝利。」

這話讓薛敏泉感到有點兒噎。自己雖不主張分兵,也沒有說就要放棄殲滅共產黨軍隊有生力量啊!誰還能不懂得「殲敵」與「奪地」這個簡單的道理,還得讓你文於一來說教!想到這裡,薛敏泉竟把嗓音擰起來嚷道:「以我之見,這次作戰根本目的在於迅速奪取『囊形地帶』,為下步進攻延安掃清障礙,而不是什麼殲敵有生力量……」

一棒下去,文於一也有些吃不住,但他不斷從胡宗南臉上獲取自信,決心不甘示弱。沒等薛敏泉說完,他便站起來打斷對方:「進攻延安還不是為消滅共產黨軍隊……」他還想說什麼,話頭被整三十六師師長鍾松搶過去。鍾松的意見傾向文於一,這使薛敏泉急不可耐尋找同盟。一時間,滿場竊竊私語,忽高忽低的爭執聲,一股腦兒灌到胡宗南耳朵里。

胡宗南已經習慣於部屬的爭辯。胡軍內部關係複雜是出了名的。儘管胡宗南多年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以黃埔係為定盤星進行大改造,軍官成分基本構成黃埔、陸大、浙江、一師這四種出身系列,所謂「黃牌高浙牌暗,陸大牌子吃飽飯,沾上一師有靠山,雜牌遲早得滾蛋」,這四句歌謠,使胡宗南以派劃線的用心昭然若揭。對於由此帶來的禍水,胡當然心中有數,另有人早把歌謠唱到他耳朵里了,什麼「黃埔黃埔,吃喝嫖賭;陸大陸大,牌子大、架子大、胃口大、牛皮大、脾氣大、洋相大」等。胡宗南並沒有熟視無睹、聽之任之,作為這個「黃埔大家庭」的老大,他曾使出渾身解數來調節這一切,比如開辦什麼「第七分校」輪訓軍官,個別召見秘密談話,至於封官許願和實際上升升降降之間諸般苦心,更不用說。然而,世間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害,絕對的趨利避害是做不到的。胡自己心中有鬼怎能止得住陰風慘慘?

派系紛爭、新老不和,在胡軍內部已成定局,因而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胡宗南也就什麼都看淡,樂得暗中添一榔頭使一腿,將各方勢力玩於股掌。這一手大體也是從老蔣那裡學來的,不過盤子大小而已,道理都一樣,只待關鍵時刻出來說句話,便可牢牢把握主動權,定於一尊。

譬如此刻,胡宗南朝會場掃一眼,看看爭議大有一發不可收拾的趨勢,便不慌不忙將手舉起。頓時,全場鴉雀無聲。胡宗南正言厲色:「薛副參謀長言之成理,我同意他的意見。軍預備隊部署在三原附近,所有參戰部隊統歸劉軍長指揮,14日拂曉開始攻擊。散會!」

所有人都覺得又當了一回傻瓜。想來想去,還是權威厲害,戰術算個屁!剩下的就只能一邊往外走一邊仔細咂摸大老闆的心思。但能把胡宗南本意吃透的,也只有從頭到尾一言未發的劉戡。

人們散盡之後,劉戡看見文於一參謀長還獃獃地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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