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大勢 第四章 南線與北線

冷雨敲打在厚厚的芭蕉葉上,發出鼓點般的沉悶聲。瀰漫無際的雲霧,淹沒了懸崖峭壁。山野包藏著深重的無奈與兇險。

王震坐在山邊一個獵戶的茅草屋檐下,望著面前彎曲的山道上緩緩行進的隊伍,心中焦慮萬分。時間差不多又是過午,腳下南國的千山萬壑和冰冷冰冷的煙雨,是那樣的寂靜。事實上,周圍零星的槍炮聲從未間斷。這就是說情報中所稱數倍於我的敵人重兵,距此並不太遠。按照原定計畫,由粵中前來接應的東江縱隊,還在百里之外呢!這一希望幾乎淡若秋風。三天前在江西大庾還信心百倍地要衝出重圍、強越九嶺南下的決定,轉眼間變得那麼縹緲和不切實際。

隊伍中有一副擔架抬過來。傷員身上蓋著濕漉漉的芭蕉葉,抬擔架的兩個戰士,頭上都打著繃帶,淡紅色的汗珠掛了一臉。兩人緊咬著嘴唇一跐一滑地往前趕,行進得極為艱難。

這時候,王首道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幾步遠就喊:「夥計,中央複電了!」

「怎麼講?」王震驚喜地回過神。

「中央同意我們的建議,知道我們目前處境,認為在日寇投降、時局變化的情況下,確實難以完成原定任務,同意我們由此地自行選擇路線,立即北上向五師靠攏……」這消息著實讓人激動。沒等王首道把複電的精神說完,王震已經一把抱住了他:「首道,我們得救了!」

王首道皺起眉頭沉吟良久:「離長江還遠,要打回去還須準備作出大的犧牲。」

「不怕!只要中央給句話,老子死也要把隊伍帶到江北去!」王震的疲憊一掃而光,一溜兒小跑去下達命令。

部隊立即停止前進。這是讓人終生難忘的時刻。王震一路跑,心裡就浮出在延安分手時毛澤東個別交代他的一番話。毛澤東要王震記住告訴李先念,別指望蔣介石能立地成佛,蔣的本性是絕對改變不了的,國民黨對待共產黨及八路軍、新四軍的原則是,能消滅的則堅決消滅之,現在不能消滅的則準備條件將來消滅之。所以,我們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毛澤東要中原軍區部隊繼續完成牽制國民黨軍隊的戰略任務,並強調完成這一任務還要準備作出重大犧牲,即便全軍覆沒,也要保障戰略全局的勝利。

此時此刻,身處絕境中的王震,完全沉浸在與敵決戰的激越豪情之中。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這些日子來山城重慶所發生的一切。

經過十八年的較量,突然又溫情脈脈地坐到一起時,蔣介石和毛澤東之間那份最初的尷尬是免不了的。當年蔣在黃埔軍校時,毛澤東作為政壇名流也曾登過黃埔講壇,彼此不能不算是故人。重敘往昔,說點什麼呢?當然不便提「四·一二」那個「寧可錯殺一千,決不放走一個」的口號,江西「圍剿」與「反圍剿」那一段也不便重提,至於萬里長征中的湘江之戰和四渡赤水,以及紅軍到達陝北之後發生的西路軍慘劇,更是沒法上口。

剩下的就只有八年抗戰了。

那就談淞滬之戰?南京保衛戰?武漢會戰?毫無疑問,又會出現上海淪陷、國民黨遷都和重慶大轟炸等令人傷感的心緒。只能談百團大戰,於是,毛澤東驕傲地提起了彭德懷。他按照自己的表達方式,打著手勢,沒有軍語,也沒有那些哼哼哈哈的官腔,生活化的口語中不乏幽默和風趣。

作為對蔣氏的回應,毛澤東在後來幾十天的談判中一再地坦言:他要在蔣先生領導下迎接和克服和平建設中的一切困難,並表示這次國共和談合作,「不是暫時的合作,而是長期的合作;不是一時的團結,而是永久的團結」。這樣的一席話原原本本出自毛澤東之口實屬不易,不論國民黨人還是共產黨人,幾乎沒有人不相信「民主團結、和平建國」的藍圖正在徐徐展開。

形勢一派大好,這可樂壞了赫爾利。這位在國共兩黨都有面子的外交官,一直興奮異常,所有蔣、毛歡宴的場合都有他的影子。看上去他好像也沒有什麼不真誠的地方,早在離渝赴延迎接毛澤東時的聲明中,赫爾利就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一年多的努力,目的就是「以協助國民政府消除內爭之可能性」。他的這種努力(當然還有蘇聯斯大林的敦促),終於使硝煙瀰漫的中國升起一片彩虹。

天真善良的老百姓們,真是心花怒放啊,《新華日報》《大公報》以及西南、西北的各種報紙,競相刊載頌揚文章,稱國共和談「給中國人民帶來無限的光明和希望」。國民黨的《中央日報》趁機大談「統一軍令和政令」,一篇文章中還引用韓非子「木之朽也必通蠹,牆之壞也必通隙」的典故,曆數「國家之敗也必因不統一,民族之弱也必因不團結」的害處,高唱「軍隊國家化,政治民主化」。就這樣,一個又酸又甜的果子從冰涼的鐵樹枝頭結了出來,蔣介石和毛澤東精心地為它選定了一個揭幕的好日子——10月10日。這就是後來成為三年決戰的根源、而令世人哭笑不得的《雙十協定》。

就在關於「和平建國」大政方針的《雙十協定》公佈於世的前兩天,一架國民黨運輸機因迷失方向,降落到八路軍控制的河南焦作地界。在這架飛機上,有一封蔣介石給閻錫山的密件並夾帶著兩冊《剿匪手本》。這封刊有國民黨軍委會關防、經軍委會委員長侍從室二組登記並加蓋杜錫鈞手章的密信,分明寫著「中正申篠」的字樣,而且簽署日期是9月17日。

到《雙十協定》出台的第三天,蔣介石特別密令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胡宗南給部隊秘密印發這個《剿匪手本》。這個小冊子,對於國共兩黨的老軍人們都不陌生。它是過去十年內戰中國民黨軍隊「精神講話」須臾不離的教典,其中的警句就是「赤匪不滅,軍人之羞」,而且竭力推行所謂「革命軍連坐法」:「班長同全班退則殺班長」「班長不退而全班退,以致班長陣亡,則殺全班兵卒」……老蔣以軍事統帥的身份把這個玩意兒往部隊一推,目的是使「全軍之中,人人似刀架在頭上,似繩子縛住腳跟,一節一節互相顧瞻,連坐牽扯,誰亦不能脫身」。顯然,他是要抽掉全軍的退路、徹底與共產黨決一死戰。這不能不叫那些包括部分國民黨人在內的幻想主義者觸目驚心,出一身冷汗。

但是延安卻平靜得很。1945年10月17日這天,安全返回延安已有一個星期的毛澤東,把大大小小幹部召集到一起,閑嘮家常似的向大家介紹重慶談判。一邊是寫在紙上的和平協定,一邊是直接進攻解放區的國民黨80萬大軍(還不含包圍陝甘寧邊區的軍隊),口號天天在喊,仗也天天在打,毛澤東就從這個令人疑惑不解的矛盾開始聊起。

還是那句老話,毛澤東認為國民黨消滅共產黨的主意是「老早就定了」,而共產黨「針鋒相對、寸土必爭」的方針也是「老早就定了」。於是,他就拿前不久的上黨戰役打比方。他把上黨地區比作太行山、太岳山、中條山中間的一個腳盆,說腳盆里有魚有肉,閻錫山派13個師去搶,結果,「我們『對』了,『爭』了,而且『對』得很好,『爭』得很好」。他希望「這樣的仗,還要打下去」。因為,「訂立了《雙十協定》以後,我們的任務就是堅持這個協定,要國民黨兌現,繼續爭取和平」。

毛澤東用辯證法的思想回答問題:「打是為了爭取和平,不給敢於進攻解放區的反動派很大的打擊,和平是不會來的。」他說得風趣極了:「蔣介石來進攻,我們把他消滅了,他們就舒服了。消滅一點,舒服一點;消滅得多,舒服得多;徹底消滅,徹底舒服。」

聽會的人全都哈哈大笑。只有一個人不笑,他就是坐在前排的彭德懷。

散會之後,毛澤東信步走到彭德懷跟前。他手上夾支煙,邊劃著火柴邊說:「我們的彭大將軍又在運籌帷幄是不是啊?」

彭德懷憨厚地咧開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毛澤東點著煙,熄滅火柴,與彭德懷並肩步出會場,邊走邊聊。毛澤東說:「老彭啊,你對時局有何高見?」

彭德懷進入嚴肅的思考,略微沉默後說:「一個字,打!主席判斷完全正確,以戰求和,則和存。」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望著遠處的清涼山思考了一下:「國民黨軍有四百萬啊,要解決它不是個簡單的事。可是不解決不行,蔣介石的尾巴翹上了天。除了打勝仗,我們還有什麼法子?」

毛澤東擺一下手:「光靠打還不夠。我們有政治優勢,還可不戰而屈人之兵嘛!三邊地委不是有個報告,我們地下組織的統戰工作搞得很不錯,鄧寶珊的一個旅要起義,那個旅長叫什麼……」

「曹又參。」彭德懷補道。

毛澤東興奮地接著說:「派陝甘寧晉綏聯防軍策應一下。這個起義如果搞成,就是一個『火車頭』,它不但削弱了邊區北線敵軍的力量,壯大了我軍力量,而且也給廣大國民黨官兵指出了一條光明的道路。」

彭德懷用欽佩的目光盯著毛澤東,意味深長地重複道:「發揮政治優勢,以弱勝強!」

毛澤東連連點頭:「是啊是啊,以弱勝強。十年內戰,抗戰八年,我們不就是這麼走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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