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晚禱

佐治發表假基督就要來臨的告誡。阿德索發現有名位者的權力

黃昏晚禱時,由於審問正在進行,好奇的見習僧都逃避了老師的管教,透過窗子窺視會堂里的情形,也沒幾個人參加禮拜儀式。現在所有的人都為塞維里努斯禱告。每個人都期待院長發言,猜想著他將會說些什麼。但是在讚美詩唱罷後,院長雖曾踏上講道壇,卻只是宣布今晚他沒有話說。他說,教堂里發生了太多不幸的事件,再說任何斥責或告誡的話都沒有用。每一個人都應該反躬自省,誰也不例外。但是由於照例必須有個人說話,他建議由他們之中年紀最長的兄弟發言,這個最接近死亡的僧侶,對於激起了許多罪惡的世俗熱情,已完全看淡了。以年紀而言,照理應該由洛塔費勒的阿利納多說話,可是大家都知道這位可敬的兄弟健康情況十分脆弱。緊接在阿利納多之後的老僧就是佐治了,所以院長召喚他上台。

我們聽見由埃馬羅及其他義大利僧侶的座席那裡傳來了議論的低語聲。我懷疑院長把今晚的訓誡交託給佐治,事先並未和阿利納多商量。我的導師低聲對我指出,院長決定不說話是明智的,因為不管他可能說什麼,都會受到貝爾納德和其他阿維尼翁代表的評判。另一方面,老佐治只會說他平日神秘的預言,阿維尼翁人對這些預言向來不怎麼看重。

「但我就會看重,」威廉又說,「因為我不相信佐治會同意在毫無目的的情況下發言。」

佐治在另一位僧侶的扶持下,登上講道壇。三角鼎的火花將他的臉映亮了。本堂里惟一的一抹光亮,在他的眼睛四周蒙上一圈黑暗,使他的眼睛就像兩個黑洞。

「最親愛的兄弟們,」他開口道,「以及我們所有的客人。如果你們願意聽我這個可憐的老人說話……折磨著修道院的四次死亡事件——更別說那最卑劣的罪惡,不管是遙遠的或最近的——那不能歸之於自然的嚴酷,那是難以更改的旋律,自我們落地之日便已註定了,由搖籃到墳墓。雖然各位都感到哀痛欲絕,各位無疑都相信這些可悲的事件並未涉及你們的靈魂,因為你們都是無辜的。只有一個人例外,當這個人受到應得的懲罰後,你們仍會繼續哀悼已逝的人,在上帝的法庭前,你們都無需為自己辯解。你們便是這麼想的。瘋子呀!」他以可怕的聲音喊道,「你們都是瘋子和放肆的傻子!殺人者在上帝面前會背負著罪惡的重擔,但只因為他同意成為傳達天意的工具。正如必須要有一個人出賣耶穌,以完成贖罪的奧秘,然而上帝認可讓出賣他的人受到叱責及懲罰。因此某個人在這幾天里犯了罪,帶來了死亡和毀滅。但是我要告訴你們,這個毀滅是上帝為了屈辱我們的傲慢而應允的!」

他靜下聲來,空洞的目光掃過全場,彷彿他的眼睛還看得見似的,事實上他是用耳朵傾聽著靜默及錯愕。

「在這所修道院里,」他繼續說道,「傲慢的毒蛇已蜷伏了一段時間了。但是什麼傲慢呢?權力的傲慢,在一個與外界隔離的修道院里嗎?不,當然不是。財富的傲慢嗎?我的兄弟們,在已知的世界回應著關於貧窮與擁有的長期辯論之前,從我們的創始者那時候起,即使當我們擁有一切時,我們實際上從未擁有過任何東西。我們惟一真正的財富,是在教規、禱告及工作的監視之下。但是我們的工作——修會的工作,尤其是這所修道院的工作——有一部分就是研讀,以及知識的保存。我說保存,而不是追尋。因為知識是一種神聖的事物,它的物質是完整,自始便已界定,在完美的聖言中。我說保存,而非追尋。因為知識的特性之一是它在許多世紀以來,已被界定及完成,由先知的傳道,到教會神父的解釋。在知識的歷史上,並無進步,也沒有時代的革命,最多只是延續而莊嚴的重述。人類歷史是以一種無法遏止的行動進展的,由透過贖罪的創造,直到基督勝利的返回,他將會坐在雲端上,評判變幻急速的生死。但人和神的知識並不遵行這條路徑,它如同一座難以攻下的堡壘,當我們謙卑地留意它的聲音,它允許我們遵循、預測這條路徑,但是它並未因那路徑而移動。猶太人的上帝說,我就是他。我們的主說,我是路、是真理、是生命。由此可知,知識,只是對這兩項真理敬畏的評論。

「其他的一切說法,都是先知、福音傳道者、神父和學者所言,進一步說明這兩句敘述的。有時,並不知道這兩句話的異教徒,也會說出適當的評論,他們的話,也會被納人基督教的傳統。但除此之外,便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只有繼續沉思、潤飾、保存。這便是擁有一所大圖書館的我們,所應遵守的儀式——僅此而已。

「傳說有個東方的哈利發,有一天縱火燒了一所著名大城的圖書館,當數以萬計的書被熊熊的火焰吞噬時,他說,那些書本來就該消失的,它們不是重複《古蘭經》上已經說過的,因而毫無用處,不然便是反駁異教徒所珍視的書,因此是有害的。教會的學者,並不以這種方式推論,我們也遵從他們。牽涉到《聖經》的注釋及澄清的一切,都必須保留,因為它加強了神聖文句的榮耀;反駁的也不該摧毀,因為只有將它保存下來,才可被能夠駁斥它的人再反駁回去,以上帝所選定的時間和方式。這便是我們的修會多少世紀以來的責任,以及我們的修道院今天的重擔,為我們所聲明的真理而驕傲,謙卑而謹慎地保存與真理相違背的話,卻不允許我們自己被它們所侵蝕。現在,我的兄弟們,能夠誘惑一個學者僧侶的傲慢之罪是什麼呢?那便是認為他的工作不是保存,而是尋求某些未賜予人類的知識,彷彿在《聖經》最後一章中,最後一位天使並未說過已經說出的話:『我向一切聽見這書上預言的作見證,若有人在這預言上加添什麼,上帝必將寫在這書上的災禍加在他身上;這書上的預言,若有人刪去什麼,上帝必從這書上所寫的生命樹和聖城,刪去他的份。』我不幸的兄弟們,難道你們不覺得,這些話只是預示了最近發生在這所修道院內的事;然而發生在這所修道院內的事,只是預示了我們這時代同樣的變遷。在城市和城堡里,在大學和教堂里,焦慮地想要探查真理的字句中是否有新的條款,扭曲注釋已豐足的注釋,只需要無畏的辯論,而不是愚蠢的增議?這就是潛伏在這所修道院里的傲慢,而且現在依然潛伏著。因此我要告訴費力想揭開不該他看之書籍緘封的人,上帝便是對這個傲慢施以懲罰,而且假如這傲慢不平息、謙卑,上帝仍會繼續懲罰,因為上帝可以毫無困難地找到他復仇的工具,永遠。」

「你聽見了嗎,阿德索?「威廉低聲對我說道,「這個老人所知道的比他所說出的還多。不管他是不是也在這件事中插了一手,他知道,而且提出警告,如果某些好奇的僧侶繼續冒犯圖書室,修道院就不會重獲安寧。」

佐治在停頓了半晌之後,又開始說話了。

「但是,誰是這個傲慢的象徵呢?誰是傲慢的活例、使者、共犯和負荷者呢?誰曾在這修道院里行動,或者現在仍在行動,以警告我們時間已經接近——並慰藉我們。因為如果時間已經接近,痛苦必將會難以忍受,但卻不是無限的,因為宇宙偉大的循環也將完成了?哦,你們大家心裡都明白,你們害怕說出那個名字,因為它也是你們的名字,而你們都怕它。但雖然你們害怕,我卻不怕,我要大聲說出這個名字,使你們的五臟六腑因驚恐而絞扭,你們的牙齒髮抖作響,咬斷你們的舌頭,在你們的血液中形成的冰冷,會在你們的眼前蒙上一層黑色的面紗……他就是下流的畜生,他就是假基督!」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他停頓了許久。聽眾一片死寂。整幢禮拜堂里惟一的動靜,就是三角鼎內跳動的火焰,但就連火光造成的陰影也好像凍結了。惟一的聲音,是佐治抹掉額上的汗時,所發出的微弱喘息聲。然後,他又往下說了。

「也許你們想對我說:不,他還沒有來,哪裡有他來臨的跡象呢?說這些話的就是蠢人!我們天天都能看見預告性的大災難,在世界的鬥技場中,以及修道院較狹窄的影像里……據說,當那一刻接近時,西方會興起一個異邦之王,一個無比狡詐的君主,無神論者,殺人兇手,貪愛錢財,善耍詭計,邪惡,是信徒的敵人和迫害者,在他的時代,他藐視銀,僅重視金!我很清楚,而你們聽我說話的人現在也都在思量著我所說的人究竟像教皇,或皇帝,或法蘭西國王,或任何一個你可以說:『他是我的敵人,我是站在對的一方』的人。但我不願太過直率,我不會對你們指出一個人。假基督來臨時,是整體而來的,每一個都是他的一部分。他會混在劫掠城市和鄉間的土匪群中,他會在天上未曾預見的跡象中出現。於是彩虹會突然出現,號聲、火焰、呻吟的聲音會四起,海水也將會沸騰。據說人和動物雜交會產生惡魔,但這是說心靈會懷有憎恨和傾軋。不要環顧你們在書上看得津津有味的、幻想中的動物!據說結婚不久的年輕妻子會生下口齒伶俐的嬰兒,傳話給我們說時間已到,而且會要求將他們殺死。但是,不要去我們下方的村莊搜尋,那些太聰明的嬰孩已經在這所修道院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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