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第六時禱告

阿德索去找塊菌時,看見麥諾瑞特僧團到達。後來他們和威廉及烏伯蒂諾詳談,得知關於約翰二十二世的事

討論過一陣子後,我的導師決定休息一下。我已說過有時候他會完全靜止下來,就像循環不止的星球停止了,而他就隨著它們停下。那天早上便是如此。他躺在他的草鋪上,瞪著半空,雙手交疊在胸前,嘴唇幾乎動也不動,彷彿在默禱,但間間歇歇地,而且並不虔誠。

我想他是在沉思,便決定尊重他的冥想。我回到庭院,看見陽光變得昏暗了。那天早晨原是那麼晴朗美麗的,這會兒(快到中午了)卻變得潮濕多霧。北方的天際浮現厚沉沉的雲朵,積在山頂上,在山上投下了一層朦朧的霧氣。好像已經起霧了,但是在這個高度,很難辨認得出這霧氣是由地面升起,還是由上空降下的。距離較遠的建築物已經模糊難辨了。

我看見塞維里努斯愉快地聚集了幾個養豬人和他們所養的幾頭豬。他告訴我,他要沿著山坡,一路直到山到谷底去,尋找塊菌。塊菌又叫木菇,長在叢數之間,產於義大利半島,尤其是在聖本尼迪克特的領域內。在諾西亞的多半是黑色,在這附近的則色白而香味更濃郁。塞維里努斯對我解釋了塊菌的形狀及味道,他又說這東西因為藏在地下,比香菇更隱密,所以十分難找。惟一可以挖出它們的動物就是豬,它聞得出塊菌的味道。但是這些豬一找到塊菌後就會自己吃掉,所以你必須在它們找到後,立刻將它們趕開,上前挖取。後來我又聽說有許多領主甚至親身加入這種搜尋,跟在豬的後面,好像那些豬是最高貴的獵狗,殿後的則是帶著鋤頭或鎬的僕人。事實上,幾年前我國的一位領主知道我很熟悉義大利,問我為什麼他到那裡去時,看到許多義大利的領主都帶豬出去吃草。我大笑失聲,因為我知道他們其實是出去找塊菌的。但是當我告訴他這些領主是出去找塊菌吃的,他以為我說他們去找「der Teufel」魔鬼,訝異地瞪著我,喃喃禱告了幾聲。等我對他解釋清楚了後,我們都笑了起來。人類的語言就是這麼有趣,同樣的字音常會有不同的字義。

塞維里努斯的種種準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決心跟他一起去,一方面也因為我知道他是想借這次搜尋忘了壓迫著每個人的可悲事件。我想,借著幫他忘掉他的煩惱,或許我也能壓抑我的思緒。既然我決心寫出所有的事實,我也不否認私底下我暗中想著到了山谷後,說不定我會碰到縈繞在我心底的那個人。但我卻又大聲告訴自己,由於當天兩個代表團將會抵達,我也許會看到他們其中一個團。

我們慢慢地沿著山路走下之際,空氣也變得愈來愈清明了,倒不是太陽又現出了,因為天際仍壓著厚雲,但儘管霧氣未散,景色卻相當分明。不過,等我們走了一段距離之後,我轉頭回望山頂,便什麼也看不見了,山頂、高原、聳立的大教堂——一切都已消失在雲霧中。

我們到達的那個早上,到了山區時,在某些彎處還看得到十英里路外的海面。我們的旅程處處充滿了驚奇,因為我們會突然走到山區的台地,俯瞰美麗的海灣;一會兒之後我們又走進山與山相接的鞍部,高山的屏蔽使人看不見遠方的海岸,就連陽光也幾乎難以照進深谷。在我到達義大利的這個地區之前,我從未見過山與海間的隙地如此狹窄而又突兀的地方,綿延的山與海岸緊緊毗鄰,在峽谷間呼嘯的風,不但有海洋咸濕的氣味,也有山區刺人的冰冷。

然而,那天早上一切都灰濛濛的,即使是在敞向遠方海岸的谷地上,也看不見地平線。但是我應該回想與我們的故事有關的事情,我耐心的讀者,所以我不贅述在山道上來回搜尋塊菌的情形,只說麥諾瑞特修會代表團的到達。我是第一個看見他們的,立刻跑回修道院去通知威廉。

我的導師直等到代表團進了修道院,根據禮儀接受了院長的接待後,才前去會見他們,免不了又是一番友愛的擁抱和寒暄。

吃飯時間已經過了,但院長特別為客人準備了一桌盛筵,並周到地留我們和他們共餐。有威廉同桌,他們便免去了教規的義務,一邊吃東西一邊自由暢談。畢竟——上帝原諒我這不愉快的比喻——那就像是戰爭會議,在敵方到達之前愈快舉行愈好,而我們的「敵方」也就是阿維尼翁代表團。

不用說,新客人們也很快便見到了烏伯蒂諾,他們驚訝、喜悅,而且對他十分尊敬,不僅因為他匿跡已久以及他失蹤的背景,並且為了他是個勇敢的戰士,幾十年在這同一場戰役中奮戰不懈。

至於代表團的成員,稍後我說到次日的會議時,將會再詳述。說起來,最初我和他們幾乎沒說上幾句話,只顧聽著威廉、烏伯蒂諾和切澤納的邁克爾迅即成立的三人會議。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邁克爾必然是個很奇怪的人,對聖方濟格修會的熱情無人能及(偶爾在他較為激動的時刻,他的聲調和姿態與烏伯蒂諾有幾分類似),很有人情味,而且生性愉悅,和朋友在一起時便感到快樂。他也細心而敏感,突然間可能變得像孤狸一樣狡猾聰明,像鼴鼠一樣無從捉摸。他的笑聲爽朗,活力充沛,不說話時也具有說服力,別人問了他不願回答的問題時,他便似乎心不在焉地避開視線,拒絕作答。

在前面的章節中,我已約略提過他這個人,那些都是我聽別人說起的事。他矛盾的態度及近幾年來突然改變的政治策略,使他的朋友和門徒也都為之驚異。現在我卻有些了解了。他是麥諾瑞特修會的總神父,也是聖方濟格修會的主要繼承人;他必須和前任者博納文蒂的智慧和聖潔競爭,他必須保護修會的財產,確保門徒遵守教規;他必須監視教廷和城市長官,它們是繁盛和財富的來源,常以救濟品之名,致贈禮物給修會;同時他還得確保懺悔的需要,不至使較狂熱的主教離棄修會,成為異教徒的首領;他必須取悅教皇、皇帝、生活樸實的修士,以及在天上看著他的聖方濟格,和在地上看著他的基督徒。當約翰譴責所有的主教都是異教徒時,邁克爾毫不猶豫地把普羅旺斯五個最難以駕馭的兄弟交給他,讓羅馬教宗將他們處以火刑。但邁克爾明白修會裡有很多人同情崇尚簡單生活的信徒(烏伯蒂諾大概也有同感),所以在四年之後,他又讓佩魯賈僧會保護被指控為異教徒的人,一方面是妥協,一方面也是試著調解修會和教皇的需求。然而,由於沒有教皇的同意,邁克爾便無法繼續進行,因此他一旁竭力勸服教皇,同時接受皇帝和帝國神學家的協助。在我見到他那一天的兩年前,他還在里昂的總修會裡命令修士們談及教皇時必須謙遜而且尊敬(那是在教皇提到麥諾瑞特修會,抱怨過「他們的叫囂,他們的錯誤,他們的瘋狂」之後沒幾個月的事)。但是此刻他卻滿面笑容,和並不怎麼尊敬教皇的人共坐一桌。

我已說過詳細情形了。約翰要他到阿維尼翁去,他自己想去,卻又不能去。次日的會議便是為了決定這趟行程的形式,要使他居於不卑不亢的地位,並保證他的安全。我想邁克爾以前並未和約翰本人見過面,至少是在約翰當了教皇之後。不管怎麼說,他們已有很久沒見過面了,邁克爾的朋友急於以最黑暗的色調描繪這個買賣僧職者的肖像。

「有一件事你必須曉得,」威廉告訴他,「那就是絕不要相信他的允諾,他一向是光說不練的。」

「每個人都知道,」烏伯蒂諾說,「他選舉時所發生的事……」

「那根本不能稱為選舉,那是詐欺!」同桌有個人叫道。後來我聽到別人稱這個人為新堡的哈夫,他說話的口音和威廉差不多,「說起來,克萊門特五世的死就是一個謎團。他在博尼費斯死後才答應審判他,然後又竭盡所能地把他和博尼費斯的關係推得一乾二淨,國王因此一直不願原諒他。在卡朋萃斯,沒有人清楚克萊門特是怎麼死的。事實上,當樞機主教在卡彭特拉斯召開教皇選舉會議時,新教皇並未產生,因為他們在阿維尼翁和羅馬之間難以取捨。我不十分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只聽說,那是一次大屠殺——已故教皇的侄子威脅樞機主教,他們的僕人展開屠殺,宮殿遭人放火。樞機主教向國王求救,國王說他從不希望教皇放棄羅馬,我們應該耐心些,做一個正確的選擇……然後菲力普又莫名其妙地死了,只有上帝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或者是魔鬼知道。」烏伯蒂諾說罷,低聲默禱,別人也都仿效他。

「或者魔鬼知道。」哈夫冷笑了一聲,同意道,「總而言之,另一個國王繼位了,在位不過十八個月便又死去。新產生的國王不幸在繼位數天後便告夭折。攝政王,也就是他的哥哥,順理成章地登上王座……」

「這就是菲力普五世。」邁克爾介面道,「當他還是普瓦蒂埃的伯爵時,也就是他阻止樞機主教逃出卡彭特拉斯的。」

「是的。」哈夫繼續說,「他又讓他們在里昂的聖多明俄修道院中開選舉會議,發誓說他會保障他們的安全,絕不會將他們拘捕入獄。但是等到他們又置身於他的權力範圍之內時,他不但將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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