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上午禮拜

阿德索飽受愛的折磨。威廉拿著維南蒂烏斯的手稿來了,雖然他已解譯出手稿的內容,卻仍不知其意

說真的,在我和那女子罪惡的邂逅之後,所發生的其他可怖的事件,使我幾乎忘了那回事了。而且在我對威廉修士懺悔之後,我在墮落之後清醒過來所感覺到的懊喪,也已不再折磨我的心靈,就好像,那沉重的負擔已經隨著我的話交託給威廉了。假如告解不能解脫一個人的罪惡重擔,以及它所引起的懊悔,轉移到上帝輕靈而寬宏的胸襟,使我們忘記身體因軟弱所受的磨難,那麼這種神聖的澄清,還有什麼目的呢?但是我並沒有完全解脫。現在,我走在那個冬季早晨淡然而冰冷的陽光中,四周儘是人和動物的熱氣,我開始以另一種不同的方式回想著我的經歷。

似乎在回憶中,我的懺悔及悔罪的告解都已不存在了,只有人體和人類四肢的影像。我熾熱的心裡,突然浮現了貝倫加的鬼魂,一張臉被水泡得腫脹,使我不禁因厭惡和憐憫而顫慄。然而,彷彿是要將那可怕的景象驅逐似的,我的思緒轉向剛加入記憶不久的其他影像,無可避免地,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在我眼前(心靈的眼睛,但幾乎就像是呈現在我肉體的眼睛前),那女孩的影子,如嚴陣以待的軍隊一樣,美麗而又可怖。

我發過誓(到現在為止,我這個年老的抄寫員還沒把這誓言寫出,雖然幾十年來我一直謹記於心),要當一個忠實的記錄者,不止出於對事實的愛,或是指引我未來讀者的希望,也由於我想要解脫我的一切記憶,讓困擾了我一生的影像變得淡弱、消褪。

因此,我必須說出一切,莊嚴的,但不覺羞愧。現在,我必須說出我當時的思緒。我在園裡踱著步,有時奔跑起來,好讓我把突然的心跳的原因歸於身體,或是停下來觀賞農奴的成果,欺騙自己說我已被另一種思想分神了,將冰冷的空氣深深地吸入肺里,就像一個人想喝酒忘掉恐懼或憂愁一樣。

徒然無益。我想的是那個女孩。我的肉體已經忘了和她結合時所感到的罪惡和飛逝的歡樂,但是我的心靈並沒有忘記她的臉,也無法叫自己感覺這個記憶是卑劣的,反之,那張臉龐卻好像閃耀著創造的無上喜悅。

在困惑中,我覺得那個可憐、臟污、不知恥,向其他人出賣自己(誰知道有多麼的頻繁)的生物,那個夏娃的女兒,和她所有的姐妹一樣虛弱,經常以她的靈肉與人交易,卻也是燦麗而神奇的。我的知識告訴我,她是罪惡的誘因;我的感官卻又認知她是各種優雅的象徵。將我的感覺形諸言詞是很困難的,我只能寫著,我仍陷在罪惡的陷阱中,竟然渴望她在任何一刻出現,不管是在茅屋的轉角或是在穀倉的暗處,都誘惑我期盼我所想望的突然顯現。但是我不能寫出事實,或者該說,我試著在事實上面覆蓋一層薄紗,以減弱它的力量和清晰。因為事實是我「看見」那個女孩。當一隻昏眩的麻雀飛上光禿禿的樹上尋求庇護時,我就在輕顫的樹梗間看見了她;我在走出穀倉的小牝牛眼底看到了她;我在經過我前方小路的羊群咩咩叫聲中聽到了她。就好像天地萬物都對我說著她。我渴望再見到她,是的,但是我也預備接受再也見不到她,和她躺在一起的事實。即使她永遠與我相隔遙遠,我卻願保有那天早晨充滿在我心中的喜悅,並感覺她一直就在我的附近。那就好像——正如整個世界就像上帝親手所寫成的一本書,書里每件事物都對我們說著創造者的無限慈愛,每樣生物都是生命和死亡的描述及鏡子,最卑微的玫瑰變成了塵世進展的裝飾——換言之,萬事萬物都蘊含著我曾在廚房的陰影中驚鴻一瞥的那張臉。我懷著這些幻想,因為我告訴自己(其實也稱不上「告訴」,那時我的種種思緒根本無法化為言詞),如果整個世界註定對我說著造物者的力量、慈愛和智慧,如果那個早晨整個世界對我說著那個女孩,她(雖然是個罪人)是創造典籍中的一章,是宇宙讚美詩中的一篇——我告訴自己(現在我說得出口了),如果真是如此,那隻可能是神靈偉大設計的一部分,排列成七弦琴般,共鳴與和諧的奇蹟。我就像喝醉了酒似的,在我所看到的東西中設想她的存在,在想像中得到喜悅與滿足。

然而我又感到有點憂愁,雖然我為許多幻影的存在而快樂,卻也為某種缺憾而痛苦。我很難解釋這種神秘的矛盾,由此可見人類的心靈是脆弱的,從未直直順著神聖的道路前行。這些道路以完美的演繹法構築這個世界,但是在孤立而不連貫的設計中,我們卻經常被魔鬼欺騙。那天早晨,使我那麼心醉神馳的,會是魔鬼的欺瞞嗎?而今我想必然是的,因為當時我只是個見習僧,但是我卻認為那在我心中騷盪的人類情感本身並不壞,只是與我的狀態有關。那是一種使男人趨向女人的感情,正如異教的使徒所要的,男女便結為一對對的夫妻,一起生下新的人類,並且從年輕到老彼此依存救助。只不過使徒們這麼說是為了那些為慾望尋求補償,以及不希望被燒死的人。然而,相形之下,貞節的狀況才是最好的,而那正是我獻身為僧的條件。因此我那天早晨的感受是邪惡的,但對別人而言或許是美好、最甜美的事。現在我了解我的苦惱並不是由於思想的墮落——這些思想本身是甜蜜的——而是由於我的思想和我所立下的誓言之間的鴻溝。所以我所懷有的情緒在某種情況下是好的,在另一種情況下卻是壞的。我的錯誤在於想要使自然的慾望和理性的指令調和。現在我知道我的痛苦是來自理智和感官的衝突,理智的喜好以意志為規則,感宮的慾望則以人類的熱情為條件。事實上,正如阿奎納所言,感官慾望的行動之所以被稱為激情,是因為它們牽涉到身體的變化。而我的欲求引起全身的震動,使我有種想要狂喊出聲,在地上翻滾的衝動。

阿奎納又說,激情本身並不是邪惡的,但是它們一定要受理性的意志引導。但那天早晨我的理智卻軟弱乏力,被狂暴的慾望所凌駕,認為善惡不過是征服的條件,而不是已知的實體。為了為我當時不負責任的魯莽辯解,我會說那時我無疑是陷在「愛」中,因為我身體的重擔確是自然的愛。我受到這種熱情的誘惑,領悟了阿奎納的話。

他說:「愛比知識更能令我們體認事物。」事實上,現在那女孩的形象反而比前一夜更分明了,而我了解她,因為透過她我了解自己,而由我自己我又體會了她的感覺。而今我不禁想著當時所感受的究竟是一種友愛,只想著並愛著對方的好,或是情慾的愛,只想著自己的好及使它完整的需求。我相信那一夜的愛是情慾的,因為我希望從那女孩身上得到我從未擁有過的。然而那天早晨我對那女孩卻一無所求,而且我只想著她的好,希望她被拯救出來,不再為了一點食物而出賣自己,希望她快樂。我也不想再對她要求什麼,只是想著她,在羊群、小牛、枝椏,在修道院所浸浴的寧謐光線中看見她。

現在我知道美好是愛的肇因,而什麼是美好的則由知識來界定,你所愛的必然是過去你已得知那是美好的。然而我所獲知的卻是那女孩固然合於情慾的渴求,卻與理性的意志相悖。但是我沉溺在種種衝突的情感中,因為我所感覺的就像是學者們所描述的最神聖的愛,使我產生了一種情侶們所有的心醉神馳(由於神秘的啟發,不管那女孩是誰,我知道她所要的和我自己想要的是一樣的東西),我對她感到嫉妒,但並不是惡意的,像保羅在《科林斯書》中所譴責的,而是迪昂尼休斯在《神聖之名》中所言;上帝對所有創造物所感覺的大愛,也被稱為嫉妒(我愛那女孩正因為她是存在的,我為她的存在感到高興,而非嫉妒)。那是一種友愛的嫉妒,激發我們反抗對我們所愛者的一切傷害(那一刻我只夢想能使那女孩解脫出來,那個人正在買她的肉體,以他無恥的情慾沾污她的肉體)。

現在我知道,正如學者們所言,過度的愛會使愛人受到傷害。我的愛便是過度的。我已試著解釋我當時的感受,而沒有為我的感覺辯解。我所說的是我年輕時罪惡的熱情,那是不好的,但我必須說當時我卻覺得那是最美好的。希望這能指引任何可能墜入誘惑之網的人。今天,我已老邁,知道千百種避開這種誘惑的方法。我該為這些方法感到自豪嗎?雖然我能免除魔鬼的誘惑,對其他的誘惑卻不一定抗拒得了。我不免自問,現在我所做的事,是不是對塵世的回憶激情屈服,愚蠢地嘗試逃避時間的流逝和死亡。

然後,我又似乎憑藉了神奇的本能,拯救了自己。那女孩在環繞我四周的大自然及人類的工程中出現。感謝我心靈快樂的直覺,我在思索著那些工程的冥想中放鬆了自己。我觀察著放牛童把牛牽出了畜舍,養豬人提著食物去餵豬,牧羊人叫喚牧羊犬趕羊,農夫扛著麥和谷走進磨坊,又扛著一袋一袋的好食物出來。

在自然的沉思中我迷失了自己,試著忘掉我的思緒,注視那些單純的事物,在眼前的一片景色中,愉悅地忘了自己。

沒有被人類錯誤智慧碰觸過的自然景象是多麼美麗呀!

我看見小羔羊——這名字彷彿正代表著純潔和善良。事實上,小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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