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上午禮拜

訪客目睹了僕人的一場爭吵,亞歷山大里亞的埃馬羅有所暗示,阿德索思索聖徒及魔鬼的意義。其後威廉和阿德索回到寫字間,威廉看見有趣的事物,第三次談論「笑」是否適當的問題,最後還是無法到他想探尋的地方去

上樓到寫字間去之前,我們先在廚房停歇了一會兒,因為自起床之後我們還粒米未進呢。我喝了一碗熱牛奶,立刻感到振奮。南邊的火爐已火勢熊熊,像鍛鐵爐一樣,爐上烤著當天要吃的麵包。兩個牧羊人把剛宰的羊只放好。我看見薩爾瓦托夾在廚子之間,張開野狼般的大口對我微笑。我也看見他從桌上抓了一片昨晚吃剩的雞肉,偷偷塞給牧羊人。牧羊人把雞肉藏到羊皮外衣下,臉上露出快樂的笑容。但是大廚師注意到了,便斥罵薩爾瓦托。

「管理員,管理員,」他說,「你必須看管修道院的物品,而不是將它們隨意浪費掉!」

「那有什麼。」薩爾瓦托說,「耶穌說過善待這些波利,就是為他做事呀!」

「骯髒的佛拉諦斯黎,麥諾瑞特的屁!」廚子對他吼道,「你不再是那些飽經虱咬的修士之一了!院長的慈悲會照應上帝子民的飲食!」

薩爾瓦托沉下了臉,忿怒地轉過身:「我不是麥諾瑞特修士!我是聖本尼迪克特的僧侶!去你的!」

廚子叫道:「你去罵晚上陪你睡覺的那個婊子吧,你這個異教的豬玀!」

薩爾瓦托把牧羊人推出門,靠向我們,擔憂地望著我們。

「兄弟,」他對威廉說,「你要為這個修會辯護,告訴他聖方濟格修士並不是異教徒!」然後他在威廉耳畔低語道,「他說謊,呸!」他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廚子走過來,粗暴地將他推出去,並用力把門關上。

「修士,」他虔敬地對威廉說,「我並不是罵您的修會或是修會裡的聖人。我說的是那個假冒麥諾瑞特或班尼狄特修士,非人非獸的傢伙!」

「我知道他來自什麼地方。」威廉安撫地說,「但現在他和你一樣是個修士,你該對他友愛些才對。」

「可是他每次都要在與他不相干的事情插上一腳,只因為他有管理員撐腰,就以為他自己便是管理員了。他把這修道院看成他自己的似的,不分日夜。」

「夜晚怎麼樣呢?」威廉問。

廚子比了一下手勢,似乎是說他不願談論那些傷風敗德的事。

威廉沒有再追問他,安靜地喝完他那碗牛奶。

我愈來愈好奇了。和烏伯蒂諾的會晤,談到薩爾瓦托的過去和他的管理員,愈來愈常聽他們提及佛拉諦斯黎和異教的麥諾瑞特,我的導師不肯告訴我多爾西諾兄弟的事……一連串的影像湧上我的心頭。

舉例而言,在我們的旅途中,我們至少碰過兩次自笞派苦修者的行列。一次當地的民眾虔敬地注視他們,彷彿他們都是聖徒,另一次人們卻議論著這些人都是異教徒。然而他們都是同一種人啊。他們兩兩成列而行,走過城市的大街小巷,只蓋住他們的外陰部,因為他們已不再感到羞辱。每個人手裡都握著一支皮鞭,拚命鞭打自己的肩膀,直到皮肉綻開,鮮血流出;他們不停地流著淚,彷彿親眼見過基督受難;他們以悲傷的曲調祈求上帝發慈悲,聖母代為說項。不只是白天而已,夜晚亦然。持著點燃的蠟燭,在嚴寒的冬季,一群人由一所教堂走到另一所教堂,謙卑地跪倒在祭壇前,由拿著蠟燭和旗幟的僧侶在前頭帶路,隨行在後的人有一般的男女平民,也有貴族仕女和商人……

然後便是懺悔的大行動:偷竊過的人把贓物歸還,其他人則坦白供出他們的罪行……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可是威廉卻淡然地注視他們,告訴我說這並不是真正的懺悔。然後他又說著剛才不久之前,也就是今天早上,他曾說過的那些話,懺悔的偉大時代已經結束了,這些不過是傳教士鼓勵民眾信仰的手段,使他們不致對懺悔的慾望屈服,那才真是異教的,而且也使每個人驚恐。但是我不明白這有什麼不同——假如真有差異的話。在我看來,兩派的行動並無區別,惟有教會在評判這些行動的態度會有不同。

我記起了和烏伯蒂諾的談論。威廉無疑巧妙地奉承過,試著對他說他那神秘而且正統的信仰和異教徒扭曲的信仰之間,並沒有多少差別。烏伯蒂諾卻清楚地看出了差異,所以對威廉的話不以為然。我的感想是,他確實是不一樣的,因為他能夠看出差異何在。威廉由於再也看不出差異,所以放棄了裁判官的職責。為了這個緣故,他不能把那神秘的多爾西諾兄弟說給我聽。但這麼說來(我告訴自己),威廉顯然已失去了天主的協助。天主不只教人如何看出差異,並且因他有識別的能力而將他選出。烏伯蒂諾和蒙特法爾科的克拉爾(她的四周卻環繞著罪人)仍然是聖徒,就是因為他們知道如何區別。惟有這一點是神聖的。

可是為什麼威廉竟不知道如何區別呢?他的頭腦清晰精明,而且他能辨認兩件東西之間最微小的差異或僅有的一點相似……

我沉湎在這些思緒中時,威廉也喝完了牛奶,突然間我們聽到了某個人向我們寒暄致意。那是亞歷山大里亞的埃馬羅,我們在寫字間見過他,我對他一臉輕蔑的神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彷彿他永不可能順應人類的貪癲痴狂,卻又不認為這個宇宙的悲劇有多麼的重要。

「噫,威廉兄弟,你對這個瘋人窩已經習慣了嗎?」

威廉謹慎地說:「我倒覺得這是個有許多學者和聖徒的地方。」

「是的,院長有院長的威嚴,圖書管理員也恪盡圖書管理員的職守。你也看見了,那上面——」他朝著樓上點了一下頭,「那個有雙瞎子的眼睛,半死的日耳曼人,虔誠地傾聽那個有雙死人的眼睛,已瞎的西班牙人瘋狂地胡言亂語。每天早上,基督之敵都像要降臨了。他們一天到晚摩擦羊皮紙,可是卻沒有什麼新的著述……我們在這上面,他們卻在下面的城裡行動。我們的修道院曾經統治過整個世界。今天的情勢你也看見了:皇帝利用我們,派他的朋友到這裡來見他的敵人(我對你的任務略有所知,僧侶們喜歡嚼舌根子,他們沒有別的事做)。但假如他想控制這個國家的事務,他只好留在城裡。我們忙著曬穀子,養家禽,他們在下面拿幾丈長的絲綢換幾尺長的亞麻,拿幾尺長的亞麻換幾袋子香料,那些都是可以賣錢的。我們守護我們的寶藏,但是在下面他們的財寶卻愈堆愈高。還有書,也比我們的要精美多了。」

「確切地說,在這世界上一切都日新月異。為什麼你認為該歸咎於院長呢?」

「因為他把圖書館交給外國人,把修道院看成屏蔽圖書館的城堡。在義大利本國境內的聖本尼迪克特修道院,應該是個由義大利人決定義大利問題的地方。如今義大利人甚至沒有一個教皇了,他們到底在做些什麼呢?他們做買賣,從事製造業,他們比法蘭西國王還富有。因此,我們也得這麼做。我們知道怎麼制精美的書,我們應該制書供給各大學,關心山谷里的事情——我並不是說插手皇帝的事務,包括你的任務,威廉兄弟,我指的是波隆那人和佛羅倫薩人的作為。從這裡我們可以控制朝聖者和商人由義大利到普羅旺斯的路徑。我們的圖書館應該收納本國語的著作,以及那些不再以拉丁文寫作的作家成品。然而我們卻被一群外國人控制了,圖書館和克隆尼的奧多擔任院長時沒有什麼兩樣……」

「但你們的院長是義大利人。」威廉說。

「這裡的院長根本無足輕重。」埃馬羅依然輕藐地說,「他的腦袋裡有個書架,被蟲腐蝕了。他怨恨教皇,所以允許佛拉諦斯黎侵入修道院……兄弟,我指的是異教徒,那些棄絕神聖修會的人……為了取悅皇帝,他邀請北方每一家修道院的僧侶,好像我們這裡沒有好抄寫員,本國內也沒有通曉日耳曼文和阿拉伯文的人,彷彿在佛羅倫薩和比薩沒有商人之子,富有而慷慨,樂於進入修會,只要修會可能增加其父的聲望和權力。但是在這裡,世俗事務的恩惠只有當日耳曼人被允許……哦,上帝,制止我的舌頭吧,因為我快說出無禮的話了!」

「修道院里有什麼不道德的事嗎?」威廉心不在焉地問著,又為自己倒了些牛奶。

「修士也是人啊。」埃馬羅說,「但是在這裡他們比在別的地方更沒有人性。對於我所說過的話:請記住我並沒有說過。」

「有趣。」威廉說,「這些只是你個人的意見呢,或者有許多人也都有同樣的想法呢?」

「許多,許多。許多人為失去了阿德爾莫而悲傷,但如果再有另一個人跌入深淵,某個人就會更勤於在圖書室里走動,他們不會不高興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說得太多了。我們在這裡談得太多了,你必然也已注意到了。一方面,這裡已不再有人敬重沉默;另一方面,它又受到過多的敬重。我們應該以行動來替代說話或保持緘默。在我們修會的黃金時代,假如一個院長沒有院長的氣質,一杯毒酒會為繼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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