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第九時禱告之後

他們到了寫字間,和許多學者、抄寫員及標示員會晤,還遇到了一個相信假基督就要降臨的瞎眼老人

我們爬上樓時,我看見我的導師觀察著樓梯旁的窗子,陽光透過窗玻璃斜射在梯階上。我大概快變得和他一樣聰明了,因為我立刻就注意到窗子開在一般人很難夠到的地方。另一方面,餐廳的窗子(在樓下惟一可以俯望懸崖的一面)也不容易夠到,更何況窗子下面並未放置任何傢具。

我們走到樓梯頂端後,便經由北邊的塔樓進入寫字間,我忍不住一聲驚嘆。這一層樓並不像樓下那樣分隔成兩半,因此使人感到分外寬敞。天花板是圓弧形的,並不太高(比禮拜堂的低些,但仍然高過一般的會堂),有堅實的柱子支撐,包容著一個光線極美的空間。因為較長的那四面牆上,每一面都有三扇很大的窗子,而每個塔樓外圍的五邊,各有一扇較小的窗子;最後,中央的八角形井孔上,有八扇高而窄的窗子,讓光線由天井照了進來。

這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窗子,使得這個大房間的光線異常充足,即使是在冬季的午後。玻璃窗並不像禮拜堂的那麼色彩繽紛,鑲了鉛框的方形玻璃,過濾出最純凈的陽光,未經人為技巧的改變,所以為寫字、讀書照明的目的完全達到了。我曾見過不少地方的寫字間,但沒有一間像這裡這麼明亮的,自然的光線傾瀉而入,使整個房間明朗燦然;精神的原則更閃亮耀眼,光輝四射,是所有美和學識的來源,有一半要歸功於這房間勻稱的比例。要創造出美,必須有三樣要素同時存在:最重要的是完整無缺,為此原因我們認為所有不完整的東西都是丑的;然後是適當的比例或和諧;最後則是明度和亮度;事實上只要顏色確切,我們便常說那東西很美。由於美麗的景緻包含了安寧,同樣的我們的慾望也會因安寧、善和美而平靜下來。我覺得內心充滿了撫慰,想著在這地方工作必定非常愉快。

在這個午夜時刻,我感到這裡是個令人喜悅的學習場所。後來我在聖格爾修道院看到一間比例相似的寫字間,也和圖書室分開(在別所修道院里,修士們都在放書的同一個地方工作),但配置比不上這裡完美。在每扇窗子下都有書桌,古物研究者、圖書管理員、標示員和學者們,都各自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由於一共有四十扇窗戶(這也是個完美的數字,由四角形的十倍推出,彷彿是四德乘以十誡),所以同時可讓四十個修士一起工作,雖然有時也許只有三十個。

塞維里努斯對我們解釋,在寫字間工作的修士們都免除了上午禮拜、第六時和第九時的禱告,這樣他們才能利用白天工作,直到日暮他們才停下活動,參加黃昏晚禱。※棒槌學堂&精校E書※

最明亮的地方是讓研究古物者、最傑出的圖書裝飾者、抄寫員和標示員坐的。每張書桌上都有裝飾和抄寫所要用的工具:角質墨水壺、修士們用小刀削尖的鵝毛筆、用來把羊皮紙磨平的輕石、寫字之前畫線用的直尺。在每個抄寫者旁邊,或是傾斜的桌面頂端,都有個讀經台,被抄錄的古籍就放在那上面,書頁上蓋了一張挖剪了一條格洞的紙,將此刻被抄錄的那一行框了出來。

有些書桌上還放了金色和其他許多顏色的墨水。別的修士們則只是在看書,並且隨時在私人的筆記本或寫字板上,寫下自己的註解。

不過,我並沒有時間去仔細觀察他們的工作,因為圖書管理員向我們走來了。我們已經知道他是希爾德謝姆的馬拉其。他的臉上露出了歡迎的表情,但看到這樣一張奇特的面容,我卻不自禁地顫慄。他個子很高,瘦得不得了,四肢大而笨拙。他穿著有兜帽的黑色僧衣,大步前行,外表不知道什麼地方令人感到困擾。因為他剛從外面進來,兜帽並未拉下,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了陰影,憂鬱的大眼睛也因而顯得陰森。他臉上似乎有許多熱情的痕迹,但現在已不再激發,便凍結在五官上。悲哀和嚴厲支配了他臉上的線條,他的眼眸是如許深沉,只要看人一眼,就能洞悉對方的內心,看出秘密的思想;因此要容忍他的眼睛的詢問十分困難,誰也不想再一次和它們碰觸。

管理員為我們介紹當時在寫字間里工作的許多位修士,一一說明他們的作業,我對他們的求知精神感到十分欽佩。因此我得以會晤薩爾維米克的維南蒂烏斯,他從事希臘文和阿拉伯文的翻譯,潛心研究亞里斯多德;烏普薩拉的本諾,一個研讀修辭學,來自北歐的年輕修士;亞歷山大里亞的埃馬羅,他到這裡才幾個月,抄寫館內有關借貸的書籍。另外還有一群圖書裝飾者,都來自不同的國家:隆美挪的帕特里克,托萊多的拉巴諾,約納的馬格努斯,和赫里福德的瓦爾多。

當然還有許多學有專精的僧侶們,那一大串名字令人感到無比興奮。但我必須轉述我們討論的主題,因為在談話中出現了不少有用的線索,表露出僧侶們所感受的微妙不安,以及一些實情。

我的導師開始和管理員馬拉其閑談,讚美寫字間的美和勤學的氣氛,並且問他在此進行工作的程序,因為他到處都聽人談及這所圖書館,很想要查閱許多書籍。馬拉其對他解釋院長已說過的話:修士們向管理員借他所要參閱的書,管理員便上樓到圖書室去拿,只要他們的請求是正當、虔誠的。威廉問他怎麼能知道樓上書櫃里有哪些藏書。馬拉其便指著用一條小金鏈系在他桌上的一本厚厚的目錄,目錄上寫了密密麻麻的書名。

威廉把雙手插進僧衣內,也就是在他胸前打摺成為內袋的地方,抽出了一樣東西,在旅途中我曾在他手中及臉上見過那東西。那是個叉形的扣夾,它的構造使它可以扣在一個人的鼻子上(至少是他那個高聳的鷹鉤鼻),就像一個騎士跨在坐騎上,或是一隻鳥棲在樹梢。在那個叉狀物的兩邊,眼睛前面,有兩個鵝卵形的金屬框子,中間嵌著杏仁形的玻璃片,和酒杯的杯底一樣厚。威廉看書時總喜歡把這玩意兒放在眼睛前,說是這樣他的視線會更清楚,尤其是日光消退之時,因為上了年紀的人視力到底減弱了不少。這東西並不是用來幫助他看遠方的物體,而是用來看近物的;要說望遠,他的眼睛才銳利呢。戴上這透鏡,他就能夠閱讀字跡極淺,連我都不易辨讀的手稿。他對我解釋道,當一個人過了生命的中點後,就算他的視力還是很好,眼睛卻會變硬,瞳孔頑強不易控制,因此許多有學問的人過了第五十個夏天后,便沒有辦法再閱讀、書寫了。對於還能夠將他們最好的知識成果傳播多年的人而言,這實在是很不幸的事。所以,這種儀器的發明及創造,真叫人讚美天主。他對我說這些也是為了支持羅傑·培根的觀念,這個偉大的學者說過,學習的目的也在於延長人的生命。

其他的修士們都好奇地望著威廉,卻不敢對他發問。我注意到,即使是在這麼一個讀書和寫字的風氣如此盛行的地方,那種奇妙的工具也還沒傳抵。這些以智慧聞名於世的人,為我的導師所擁有的一件東西而目瞪口呆,使我也不覺有幾分得意。

威廉戴上那透鏡,彎身看著古抄本的目錄。我也湊上前去看,我們發現圖書館所擁有的藏書之多,有些書名我們聽都沒聽過,有些卻是最有名的。

「赫里福德的羅傑所著的《所羅門王五棱堡》、《語言的修辭及奧秘》和《金屬之謎》,艾庫瓦密所著,洛博得·安利科譯為拉丁文的《代數學》,西利厄·伊大卡的《迎太基》,黎貝納斯·毛魯斯的《突破》、《神聖義務的危機》,以及弗拉維·克勞德的《字母解》。」我的導師讀道,「輝煌的著作。但這些目錄是以什麼順序排列的呢?」他引述一本書中的句子,我雖不知道由什麼書中引出,馬拉其卻必然很清楚:「『圖書管理員一定要有一份所有書籍的目錄,仔細照科目及作者的順序排列。書本排上書架後,並須以數字的指示來分類。』你如何知道每本書的排列呢?」

馬拉其指著每一個書名旁邊的註解。我讀道:「『第三,韻律辭典第四,希臘詩參考書第五』;『第二,韻律辭典第五,英國文學第七』。」等等。我明白第一個數字是指書籍在架子上的位置,後面的數字則表明是在哪一個書櫃;我也明白還有一些句子指出了圖書館的某個房間或某道走廊。我鼓起勇氣問關於這些最後區別的資料。

馬拉其嚴厲地望著我:「也許你不曉得,或者是忘了,只有管理員才能進圖書室去,因此只有管理員知道如何解讀這些句子。」

「但這份目錄上的書籍,是以什麼順序排列的呢?」威廉問,「我看不是依照科目吧。」由字母順序來看,也不是按照作者排列的;這個體系是我近幾年來才學的,當時卻不常用到。

「本圖書館建立已久,」馬拉其說,「所有的書都是以被本館收藏的時間先後順序排列的。」

「那麼這些書是很難找了。」威廉說道。

「但管理員記得清清楚楚,所有書籍納入本館時間也都知道。至於其他的修士們,可以仰賴管理員的記憶。」他說話的口氣彷彿是在談論別人,而不是他自己。我明白他指的是當時由他所掌握的職務,而在他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