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這天晚上十點多的時候,戴希接到自香港打來的長途電話。

「喂,葆齡?」

「戴希,你睡了嗎?」薛葆齡的聲音聽上去很不安,也很悲傷。「逸園」的事情一出,薛葆齡就在香港得到了消息,待她心急火燎地趕到上海,李威連恰好在半天前飛赴美國,張乃馳則在看守所里徹底發了瘋。

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男人以如此慘烈的方式終結了彼此的爭鬥,也終結了和她之間曾經的血肉相連。薛葆齡在為他們痛心疾首的同時,不得不再次意識到,這兩位過客真的從此遠離自己的生命而去了。

事實雖然早就擺在眼前,也以為做出了決斷,要死心仍然殊為不易。

在上海徘徊兩天之後,薛葆齡失魂落魄地返回香港,開始通過自己的渠道尋找李威連的下落,至今無果。

「我沒睡,還早呢。葆齡,有什麼事嗎?」

「戴希,我想問問richard的情況……」

「他……還好吧。你有時間可以來上海看看他,這裡醫院的條件還可以的。」

「有希望恢複嗎?」

「……聽我爸爸說,沒什麼希望了。」

電話那頭傳來長長的嘆息,再開口時,薛葆齡的嗓音有些發緊:「雖然他……今天落到這個地步,我心裡還是挺難過。」

戴希沉默著。對於今日的張乃馳來說,喪失理智究竟是喜還是悲?戴希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做出判斷。

隔了一會兒,薛葆齡又問:「william呢,戴希,你有他的消息嗎?」

「沒有。」

每次和薛葆齡通電話都要重複這個問答,來來回回之間,無力和心痛的感覺不減反增。

「戴希!我……我倒是聽到一些情況。」

「啊?什麼情況?!」

「戴希,我告訴過你今年六月william從美國回來,是先到香港再回上海的。我本以為他來香港只是處理一些財務上的事情,可前兩天我的家庭醫生無意間說出,那次william請他幫忙打聽過一位著名的老外科醫生,還專程去拜訪過。我連忙和那位老醫生取得聯繫,剛剛和他見完面。他說、說……」

戴希快喘不上氣了:「葆齡,你快說呀,到底怎麼回事!」

薛葆齡低低地抽泣起來:「原來他就是二十五年前給william動腰部手術的醫生,william是來找他複查的。老醫生說,william當初的傷情非常嚴重,所以雖然二十五年前的手術很成功,但隨著年齡的增長,脊椎老化和勞損越來越厲害,william的情況很有可能突然惡化,檢查的結果證實了這一點。william必須立即接受新的手術,否則很快又將要面臨癱瘓的危險。老醫生還說,當年他就對william印象特別好,所以一再叮囑他要注意保養,過有節制的生活,這樣才能避免傷情加速惡化,可是william顯然根本沒聽話。老醫生還說,就william目前的狀況看,即使馬上動手術,恐怕結果也很不樂觀。」

電話掛斷很久了,戴希還坐在電腦屏幕前發著呆。

他是怎麼說的?——做一個於人無益的人,對我是種真正的恥辱。很小的時候我讀過一個童話,說的是非洲的大象,一旦年老體衰或者患了重病,就會主動脫離象群去自生自滅。

他那麼急著離開上海不是為了躲避麻煩,而是為了拒絕恥辱。

他又說——這次我還是可以選擇重新開始、逆流前行,但意願和勇氣都有些匱乏了。

總是獨自面對一切,他到底還是累了。

戴希晃了晃腦袋,不、不想這些了!現在她有件很重要的東西要看——希金斯教授剛剛發給戴希的郵件。

回到美國的第二個星期日,我的研究室里迎來一位特殊的貴客。一到美國jane就開始四處尋找她,還算順利,沒有花太多時間就得到了她的聯繫方式,更令人驚喜的是,她和丈夫、女兒一家就住在舊金山市區。jane本來打算登門拜訪,但是和她聯絡之後,老太太堅持要親自訪問我在斯坦福的研究室,於是我們倆只能在這個星期日鄭重其事地等在研究室里,迎候她的到來。

李夫人,jane口中的玫瑰阿姨,這位年近八旬的老婦人自己駕著車來到斯坦福。雖然從諮詢者X和jane的敘述中,我對她的美貌和風度已有充分的思想準備,看到她時我仍禁不住發出由衷的讚歎。

完美的女人,歲月絲毫不能減損她高雅的儀態與風采,滿頭白髮更襯托出時光雕琢的美麗。一見到她,我便認出了那雙和諮詢者X一模一樣的眼睛,兒子全盤繼承了母親的相貌和氣質,這並非簡單的相似,而是一種從外表到內涵的深度契合,一種靈魂上的酷肖。聯想到這對母子之間一言難盡的複雜關係,這樣的契合與酷肖卻令人情不自禁心生悲楚,而此後的交談也從更多的側面加深和詮釋了這種特殊感受。

李夫人已經知曉了發生在上海的事情,雖然很多細節還有待證實,但她對諮詢者X目前的艱難處境極其擔憂,也至為關切他的現狀,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事發之後諮詢者X始終沒有和她聯繫過,連李夫人也猜測不出他會在哪裡。

李夫人非常傷感地告訴我和jane,雖然過去她和這個小兒子的關係並不親密,還曾經分開過相當長時間,但在他去香港之後,母子關係有了很大的改善。最近這些年,諮詢者x在美國建立的家庭已經成為李夫人生活中最大的快慰,一直到今年四月之前,李夫人還常常興緻勃勃地來往於加州和紐約之間,去長島看望心愛的孫女isabella。

當得知諮詢者X突然離婚的消息,李夫人十分震驚,更令她難以接受的是,兒子竟然是因為性醜聞敗露而被迫離婚,還斷送了奮鬥多年來之不易的大好前程。五月的一天兒子來到母親這裡,李夫人在暴怒中要求他解釋,結果母子二人發生了二十多年來不曾有過的激烈爭吵,諮詢者X奪門而去,從那以後他就再沒和李夫人通過一次話。

說到這裡李夫人的眼圈紅了,她說她最捨不得的是還未滿十歲的isabella,兒子的性生活混亂她早有所聞,但她對兒子的精明很有信心,的確沒想到他會鬧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和jane保持著沉默,等待李夫人自己慢慢恢複平靜。不久之後,李夫人果然異常迫切地追問起諮詢者X所患心理疾病的狀況。此前jane已經在電話里向李夫人提起過,也發給她看了些簡單的材料,讓她對這種病況有了初步的認識。趁此機會,我當面向李夫人做了更為詳盡的解釋,從近年來心理學界對「性癮」的了解和評估,識別與治療的發展過程談起,逐步深入到這種心理疾病的具體癥狀、危害程度和形成機制,最後才是我對諮詢者X的具體診斷。

李夫人專註地聽完我的講解後,請求我重複諮詢者X自述里關於她的段落,尤其是她將諮詢者X拋棄在上海,自己和丈夫以及另兩個孩子移居香港的內容。我照她的要求又講了一遍,李夫人沉默了很久,卻說出令我訝異的話,她說——「這是謊言。」

李夫人說,當他們一家終於爭取到離開上海的許可時,她肯定是想把三個孩子都帶上的。但是就在收拾行李做旅行準備的時候,最年幼的兒子,當時才十二歲的諮詢者X主動向父母提出,要獨自留在上海生活。李夫人非常吃驚,但諮詢者X的態度十分堅定,這個小兒子一貫和母親關係冷淡,與兩個哥哥、姐姐更是矛盾重重,只要在一起就吵鬧不斷,所以李夫人常年將他寄養在別處,他突然提出這種要求,也是有一定邏輯的。儘管如此,要把這麼小的孩子一個人拋在上海,李夫人還是猶豫再三,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啊。這時候她的大兒子和女兒發表意見,他們都很不喜歡這個小弟弟,不願意和他一起生活,既然他自己要留下,為什麼不順水推舟呢。李夫人的丈夫在諮詢者X出生前就被下放,對父親來說,這個小兒子完全是個陌生人,彼此都沒有感情。

最終事情就這麼定下來,李夫人闔家移居香港,唯獨留下了諮詢者x。此後將近十年中,母子間除了一年兩三封信件和匯款之外,再沒什麼關聯。如果不是1984年諮詢者X因傷去香港治療,或許他們將從此不相往來。

「教授,你說被母親遺棄是造成他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我可以發誓,我從來沒有主動拋棄過他。」李夫人流著淚問,「他為什麼要說謊?為什麼要把遺棄的罪責強加到我的身上?他是不是非常恨我?」

我無法立即回答她,扭曲的事實背後掩藏著深刻的心理動因,需要極為謹慎地挖掘和驗證。

「我想他是為了婆婆,為了我……我們……」jane說,就在我和李夫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她也悄悄地落下淚來。

短暫的寂靜充滿壓迫感。

高貴的老婦人泣不成聲:「我的孩子,當年他還那麼小……我可憐的孩子……其實我一直、一直都是最愛他的啊……」

李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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