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她輕嘆一聲,語調中有了細微的變化:「戴希,你聽說過這句古話嗎?『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戴希茫然地搖頭,林念真微笑了:「我相信,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靜了片刻,戴希說:「jane,還有件事,是……他托我辦的。」

戴希打開挎包,薄薄的一張紙放到石桌上,她必須用手按著,才能不讓它被簌然而過的秋風吹走。

「那天在『逸園』,william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

林念真看著這張紙,很久不置一詞,端麗的面容猶如雕塑一般沉靜安詳。

戴希又從包里取出一張銀行卡,大喘了口氣:「還有一筆錢,也是他讓我給你做、做手續費……」

「戴希。」林念真打斷她,「別再說了。這些你都收好,我不要。」

戴希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怎麼回事?怎麼變得這麼愛哭呢?

「jane……」戴希像在哀求,卻又不知道是為了誰,為了什麼。

林念真把那張紙輕輕遞迴到戴希手邊:「你也習慣用左手,我剛剛發現。」

戴希說不出話來,她只覺得傷心,肝腸寸斷般的傷心……「『逸園』再珍貴也不過是一棟房子。她只對真正愛她的人才有價值,而我,是不會去愛一棟空房子的。」

巨額財富、數載情思,就這樣被毫不留戀地捐棄了。枯黃的秋葉飄落到石桌上,是要與那張白紙同歸塵土吧?

站在孟飛揚家的樓下,戴希有些神思恍惚。最後一次離開這裡時是大年初三的下午,孟飛揚拖著行李箱送她到小區門口,通道上的鞭炮和煙花殘跡已經掃乾淨了,但路邊花壇里的殘雪中依舊點綴著紅紅綠綠的碎屑,很喜慶也很骯髒。

他在她的唇上印下最後一吻,看著她上了計程車。車子開動了,戴希隔著車窗向後望去,傍晚的寒風中,孟飛揚穿著薑黃色羽絨風衣的身影在一片灰暗中熠熠生輝,很快就被車窗里凝結起的霧氣遮去了……

來開門的是柯亞萍,卻直愣愣地瞪著戴希不說話。

「你好……我找孟飛揚。」戴希只好說。

柯亞萍乾脆把目光都移開了,稍微偏過身子站到門邊——請進的姿勢,抗拒的表情。

就在戴希進退兩難之際,孟飛揚出現在門前:「戴希,你來了。」

孟飛揚的家裡收拾得相當整潔,還添了些戴希不曾見過的小東西:窗台上的幾盆仙人掌開著粉紅色的花,進門過道的牆上豎起一面s形的宜家風格穿衣鏡,沙發上多了幾個印著碎花圖案的靠墊……「田螺姑娘」的心思和勞作使這簡陋的小家散發出溫馨氣息,也深深地刻下她的個人印跡。戴希想起春節假期里孟飛揚專門為自己做的整修:時近冬令,廚房裡的熱水龍頭、洗手間里新的暖風機都可以派上用場了。雖然自己始終沒機會享用過,至少那份感動實實在在地保留下來,並未落空。

孟飛揚落在後面,和柯亞萍在廚房裡低聲交談。戴希獨自坐在沙發上等著,對面書桌上的電腦開著,屏幕閃閃發亮。就是在這台電腦上,戴希收到西岸化工發來的入職郵件,也是在這台電腦上,她把諮詢者x的自述讀了一遍又一遍,在不知不覺中將他深深地裝進心裡……

正是這些回憶使戴希擺脫了變成外人的窘迫,往事歷歷在目,每個片段都讓她確信,自己真實地愛過,也同樣真實地被愛,他們從未辜負彼此,也從未辜負過自己的心。

「戴希,要喝什麼嗎?」孟飛揚架著右臂走過來,「茶還是咖啡?」

她撲哧笑了:「好帥的酒店招待。」

「嗯,五星級酒店滴!」孟飛揚一本正經地點頭,在戴希身邊坐下,目光落在她的額頭上,「這塊疤還沒褪啊。」

戴希不覺抬手遮了遮額頭,撅起嘴來:「都盯著這個看,真煩人!」

「好、好,不看了。」孟飛揚嘴裡這麼說,眼睛卻不肯挪開半分,盛不下的憐惜、不舍、疼愛,點點滴滴都要溢出。

「唉,要是我能再早點到……」

「飛揚!」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10月8日假期結束,孟飛揚從早上開始就不停地給張乃馳打電話,始終無人接聽。到下午的時候,在公司里上班的孟飛揚再也坐不住了,直接衝到了張乃馳的寓所里。他所見到的是一片狼藉,撕碎的文件、砸爛的杯盤,遍地的污跡……尤其令孟飛揚觸目驚心的是:乳白色的牆紙被利刃劃得支離破碎,依稀可以辨認出三個血紅的字塗滿了一整面牆——李威連!

孟飛揚的心登時抽緊了,他本能地抓起手機連撥戴希的號碼。對方無法接通,孟飛揚的頭腦里亂鬨哄響成一片,他打車直衝西岸化工,得到的消息是戴希請了半天假,吃完中飯就離開了。她會在哪裡?!為什麼打不通手機?!大約就是心有靈犀吧,在西岸化工樓下團團亂轉的孟飛揚突然記起:有一個地方的手機信號不暢——「逸園」!

「逸園」緊閉的正門又耽擱了孟飛揚不少時間,等他總算摸到邊門時,這扇小門已經被張乃馳大大地推開了,花房裡、穿廊中一路滴下的汽油給孟飛揚指明了方向。就在張乃馳高舉尖刀刺向戴希時,孟飛揚終於及時趕到,千鈞一髮之際,他不假思索地將自己的肩膀頂在了張乃馳的刀刃之下。

李威連掙紮起來,兩個受了傷的男人一起和握著兇器的瘋子搏鬥。所幸的是,孟飛揚在「逸園」牆外時已經覺察到了強烈的殺機,他給童曉打了電話,請童曉務必儘快過來。邱文忻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從「雙妹1919」的樓上觀察到了異狀並報了警,幾路人馬在五分鐘內先後趕到,這才制伏了張乃馳,及時撲滅了熊熊燃燒的大火。

戴希輕輕碰了碰孟飛揚吊在脖子上的右臂:「還疼嗎?」

「呵呵,男人皮糙肉厚的,沒事兒!再過兩個禮拜就一切正常了。」孟飛揚低下頭看了看,「再說,現在這樣才是標準的招待姿勢嘛,對不對?」

戴希勉強笑了笑,突然想起柯亞萍來:「柯……她呢?」

「哦,買菜去了。」

「飛揚,」戴希眨眨眼睛,「和她……你開心嗎?」

孟飛揚微笑地看著戴希,她問話的意思只有他才能懂,她的心情也只有他才能體會。因此他沒有直接回答她,卻反問:「戴希,聽戴伯伯說你辭職了?」

「嗯。」

「這樣也好,有什麼新打算?是要跳槽還是……」

「我還沒想好。」戴希低下頭。

「小希,」孟飛揚又一次用好多年來習慣的方式叫她,「小希,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只要你開心,我就開心。」

他們望進彼此的心中,這一刻如此珍貴,足可告慰青春。

又過了好一會兒,孟飛揚伸出左手捏了捏戴希頸間的絲巾:「還記得嗎?carpe diem……」

細膩滑潤的絲綢質感十足,從他的手指間一掠而過。這塊火紅色的愛馬仕絲巾是孟飛揚送給戴希唯一的一件奢侈品,那時他倆對著絲巾的介紹興奮地研究了半天,戴希特別喜歡其中提到的拉丁詩人賀拉斯的名句:carpe diem。

親愛的,請把我的祝福永遠系在頸間——珍惜年華。

柯亞萍買菜回來時,戴希已經離開了。柯亞萍沒有多問什麼,只是默默地洗菜做飯,自孟飛揚受傷起,她每天都這樣悉心地照料著他,從醫院到家,無微不至、任勞任怨,似乎已把這完全當做了自己的職責。

孟飛揚的右手還沒好,弄不了多久電腦。和過去戴希常住在這裡的時候一樣,電腦不設開機密碼,方便兩人同時使用。孟飛揚和戴希都曾經以為,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他們彼此坦白,互相之間毫無秘密。但是如今回憶起來,孟飛揚總會不無苦澀地想,他們倆是多麼天真啊。

真正的秘密從來就不是鎖在電腦裡面的,它躲藏在心的最深處,除了自己,任何人都無從挖掘。

晚上九點半剛過,他們就上床了。柯亞萍先幫著孟飛揚洗漱,然後收拾他的內衣,整理洗手間,等到她自己洗完澡鑽進被窩,半個多小時都過去了。

孟飛揚面朝左側躺著,右臂徹底痊癒之前,他還得把這個睡姿維持一段時間。柯亞萍小心翼翼地從他身上伸過手去,想關上他那一側的床頭燈。

「亞萍。」

她身子一軟,又忙撐起:「哎呀,弄疼你了嗎?」

孟飛揚嘶嘶地吸了口氣:「疼啊……你關燈幹什麼?」

「啊?那怎麼辦?」柯亞萍有些發慌,「我還當你睡著了。」

「沒睡,我等你呢。」

「等我?」

床頭燈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臉上,柯亞萍突然意識到什麼,臉刷地紅了。她在孟飛揚的注視下嚅囁起來:「……你想幹嗎?傷還沒好透呢。」

「是胳膊沒好透,可別的地方好好的啊。再閑就該閑壞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