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戴希,我與人相處時有個原則,就是決不欠人情。必須是我給予對方的多於從對方得到的,只有這樣,我才願意把關係維持下去。可是我想來想去,在你這兒似乎出現了例外。」

「那又怎麼樣?」戴希沒好氣地反問。

他對她的無禮一笑置之:「又不能再給你錢,況且我也沒有錢了。」

「對了,你去治療中心啊!」戴希想起來了,「這是我幫你忙的交換條件!」

李威連點點頭,若有所思地問:「嗯……戴希,你還想成為專業的心理醫生嗎?而不是現在這種友情客串式的。」

「我……」

「戴希,我能看出你對這門學科的熱愛,更能佐證你從事這項工作的天賦。因此我想建議你繼續心理學的學業,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一個人去實現理想,相信我,你會成為優秀的心理學家的。」

「你怎麼知道我行?」

「根據我的親身體會啊。戴希,至少在我這個病例上,你做到了希金斯教授也沒能做到的事情——我願意聽從你的建議。你給我的葯我都按時吃了;你讓我養小狗我也養了,最關鍵的是,你使我能夠傾訴,我對你講的都是真話。可你知道嗎?即使是對希金斯教授我也說了謊,你手上那些諮詢筆記里,包含了不少謊言。」

「可是為什麼呢?你為什麼要對希金斯教授撒謊?」

「也不是刻意針對他,其實是……有些回憶太痛苦,為了能夠面對它們,我很早就開始對它們進行加工,慢慢地自己也弄不清何為事實何為虛妄了。但我的內心始終有著強烈的願望,要把它們說出來,我總覺得只要能說出來,我也就解脫了。可惜的是,直到今天我還做不到。戴希,假如有一天,你確實從事了心理學專業,我就都說給你聽,好不好?」

戴希低下頭,想要竭力平息起伏的心潮……

李威連繼續說著,很顯然這些話他已經思考了太久,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說出來:「我仔細考慮過了,這是我唯一能夠為你貢獻價值的地方——做你的第一個病例。當然,前提必須是你重新開始心理學研究,否則我的貢獻也就毫無意義了。而做一個於人無益的人,對我是種真正的恥辱。很小的時候我讀過一個童話,說的是非洲的大象,它們一旦年老體衰或者患了重病,就會主動脫離象群去自生自滅。這個故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戴希,這也是我必須堅持的,假如我無法為你做得更多,那麼我就只能從你面前消失了。」

她快要扼制不住流淚的衝動了,淺灰色的文件夾封面在她的眼裡改變了形狀。

「唔?lucky呢?」

戴希慌亂地抬起頭,李威連已叫著lucky的名字匆匆走出房間。她從沙發上跳起來,也跟到走廊里。

小皮球滾到了樓梯邊,李威連站在二樓的樓梯口為lucky擋著道,默默地看著它玩耍。等戴希走到身邊,他朝正對著走廊的大陽台指了指:「戴希,你已經知道,從這裡是可以看到『雙妹』二樓的那間卧房。」

「是。」

他又向下指了指大廳里戴希進來的那扇門:「剛才你是從後門進入花房再經穿廊到大廳的,對嗎?」

「對。」

「這就是『雙妹』和『逸園』兩棟房子間相當奇異的一點。戴希,從『逸園』可以看到『雙妹』的二樓,尤其是夏天不拉窗帘的話,從陽台看那間卧室簡直一覽無餘。從『雙妹』呢,也可以看見『逸園』樓下大廳的一部分,還有整個花房和穿廊里的動靜。而這,恰恰構成了當年袁伯翰之死的關鍵環節。

「中學時代我每周來袁老先生這裡上紳士課程,他非常喜歡我,一直悉心培養著我。其實在老先生對我的厚愛里還隱含著一個心愿,我是很清楚的——他希望撮合我和他最心愛的孫女袁佳,因為在袁老先生的心目中,只有我和他的孫女在家世背景以及人品上都能匹配。可惜在這點上老先生一相情願了,袁佳與我各自心有所屬,所以我們倆在他面前表現得十分疏遠。儘管如此,我和袁佳暗中卻保持著最親密的友誼,甚至連和惠茹的事我都沒向袁佳隱瞞過,她是真正能夠理解我的人,也是我最忠實的同盟軍。高考前我和惠茹的關係被人揭露出來,使我的前途遭到重大打擊,我勉強接受了這個現實,但心裏面對告發我們的人深惡痛絕。而特別使我痛苦的是,當時我左思右想,覺得最有可能發現並揭露我們秘密的人恰恰是袁伯翰,因為只有他能從『逸園』看到對面卧室里的情景!可同時我又感到難以置信:這樣一位雅量高致的老紳士、愛護我的長輩會做出如此卑鄙的行為。在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的情況下,我深深地埋藏下心中的懷疑,獨自一人去了金山石化廠當學徒工。

「那年九月的一天,我在廠里接到袁老先生的傳呼電話,約我周日來家裡談談。自從和惠茹的事被人揭露之後我就再沒來過『逸園』,為了解開心結,我同意走一趟。那時候袁佳已經上了復旦大學,『逸園』里再沒人給我偷偷打開邊門,我是從正門按鈴進入的。談了一會兒後我才發現,袁老先生約見我的目的就是要表達對我的失望之情,我的所作所為讓他完全無法接受。他的言辭相當激烈,根本不給我機會為自己辯解。而我呢,更是滿腹委屈,當時畢竟是太年輕了,才十八歲啊。我可以忍受外人對我的任何非議,但袁老先生就像我的親爺爺一樣,他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訓斥真是傷透了我的心,何況我還存著一個疑惑呢。於是我們很快就用英語爭吵起來,越吵越凶,吵著吵著老人家突然捂住胸口倒下去。我嚇壞了,還好他神智清楚,讓我找出保心丸來給他吞下。慢慢緩過來之後,老先生便執意要我走,因為袁佳馬上就要回家了,他不希望孫女見到我。而我心裡也賭著氣,想想袁佳馬上就要回來,我也實在不願和她照面,就斷然離開了。可誰又能想到,我這一走就釀成了大禍。那天保姆離開時居然忘記關廚房煤氣的火,袁佳又晚到家半小時,陰差陽錯之間,袁老先生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再加上邱文悅、文忻姐妹自相矛盾的證詞,號稱從『雙妹』二樓看見了我在『逸園』穿廊里的經過,哦,袁老先生當時就住在由穿廊改成的小屋裡。她們的證詞更是把我拖進百口莫辯的境地。

「從那時起我就背負著殺害袁佳爺爺的嫌疑,再也無法和她坦然相對了。後來她又因此失去了『逸園』,我就暗暗發誓,不徹底查清袁老先生死亡的過程,不替袁佳把『逸園』拿回來,我就永遠不再見她!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戴希,我的故事很乏味吧?」

這段並不冗長的敘述似乎耗光了他的精力,李威連看上去十分疲憊。

戴希連忙否認:「一點兒不乏味。你說吧,我都喜歡聽。」

他笑了,又搖搖頭:「今天就說到這兒。等你做好決定,我再繼續說。不早了,我陪你下樓,你該回家了。」

剛要邁步,李威連突然指著自己的鞋面喝斥:「lucky!」

戴希啞然失笑,原來lucky啃不了自己爪子上的綁帶,就報復地扯開了李威連的皮鞋鞋帶,他們倆剛才沉浸在談話中,完全沒留意到這壞小子在偷偷搞破壞。

李威連皺了皺眉,似乎費力地想彎下腰,卻又面帶痛楚地停住了。

「你怎麼了?」他的樣子讓戴希緊張起來。

他咬了咬牙:「是我的腰傷……」

「哦,你別動。我來!」

戴希走下兩級樓梯,回過身來幫他系鞋帶。光可鑒人的深褐色皮鞋上沾滿了lucky的口水,碰上去黏糊糊的。戴希想笑,偏偏淚水也要向外涌。恰在這時,她的頭頂感覺到柔緩而有力的撫摸,正與那個夜晚她在昏暗的寶馬車中所感覺到的、至今仍記憶猶新的撫摸一模一樣。

戴希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他沉默地看著她,目光卻與她記憶中的那次迥然相異。當時她從他的懷抱里掙脫出來,然而今天,她只想以最本真的姿態投入他的懷中。

這也是頭一次她為李威連做事,他沒有說謝謝。

戴希幾乎無法自持,她好像聽到從身後的樓梯下傳來什麼聲音:「有人來了嗎?我們現在下樓……」

她沒來得及說完這句話,更沒來得及轉身,就被李威連用力擁入懷中。這個擁抱更和她在香港機場所得到的截然不同,不再克制、得體,相反卻像傾注了全部的生命、熱血和激情。戴希覺得天旋地轉,當這個男人釋放出最真實的本性時,他的力量真的可以突破一切桎梏,粉碎所有心防!

「戴希,為我做個見證吧!」這句話如霹靂一般震耳欲聾,旋即她被猛地推倒在樓梯上。剛才還行動不便的李威連像頭髮怒的獵豹,從她的身邊直衝而下。

從樓梯上傳來連串的悶響,在戴希的驚叫聲中,兩個男人互相撕扯,順著樓梯接連翻滾一直墜落到地面。

戴希飛奔下樓,卻立刻滑倒了。整個樓梯下都是濕滑的液體,從通往穿廊的門一直流過來,汽油的味道撲面而來,一股火苗已經竄過半個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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