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戴希看得有些失神,今天的李威連在她眼前呈現出從未有過的樣子——是哪裡變了呢?戴希想不清楚,因為他做這些瑣碎事情時的專註神情、靈巧的動作都已令她神魂飄蕩了。

「怎麼才能不讓它咬呢?」李威連抱著胳膊想了一會兒,突然說,「戴希,請你倒杯咖啡給我,咖啡壺在茶几上。」

戴希以為他想喝咖啡,連忙去茶几上倒來滿滿一杯。出乎她意料之外,李威連將剛打好的結又鬆開來,還把綁帶的兩端放進咖啡杯里浸了浸,這才重新繫緊。

lucky早就百般地不耐煩了,李威連剛一放手,它立刻低下腦袋去啃綁帶,啃了兩下驟然停止,好像受了極大委屈似的,沖著李威連憤怒地咆哮:「汪!汪!汪!」

李威連大笑起來。

「是我太笨了,居然沒早點想到這個主意。」他扔了個小皮球給lucky,安撫它說,「寶貝,和我作對可沒那麼容易。」

「你怎麼來的?是邱文忻告訴你我在這裡?」他問戴希。

「是啊,她好凶的。」

「呵呵,我和lucky都是被她趕出來的。不過lucky也確實有點過分,就國慶假期這幾天里,它起碼打碎了二十幾隻杯子、盤子,糟蹋了三十來份蛋糕,還騷擾了不少膽小的女客人。所以現在邱文忻規定我和lucky在營業時間必須迴避,另外要求我賠償她的經濟損失一千八百八十八元人民幣。」

「太誇張了吧?」

「不睬她。我告訴她我沒錢,欠著!」

李威連拍了拍悶悶不樂地叼著小球的lucky:「lucky,爸爸是個窮人,所以你一定要乖,否則爸爸可養不起你了。」

戴希垂下眼瞼。她所熟悉的李威連像個戰士,始終穿著隱形的盔甲,光芒四射而又咄咄逼人,令所有人對他望而生畏。但是今天的李威連脫下了盔甲,戴希猜不出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或許是因為「逸園」,或許是因為lucky?……總之他的銳利不再、光華盡斂,卻因為平易真實而富有了愈加動人心魄的魅力,戴希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不敢看他了。

「戴希?」

她抬頭,看見他的微笑:「lucky自己會玩,我有話要和你談。」

在正對著棕竹的長沙發上坐下,遠遠的大班桌上lucky玩著藍色的小球,通身黃毛被陽光照得金燦燦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戴希,你還好嗎?」

「唔?」她不太明白他問話的意思,探詢地看了他一眼,立刻不爭氣地臉紅了,「我……挺好的。」

李威連點點頭,又思索了片刻:「戴希,你父親,唔,戴教授還在繼續對周建新進行心理干預吧?」

「是的,爸爸說不論案件結果如何,他都會一直跟蹤周建新這個案例的。」

「我的看法是,即使周建新犯了罪,也仍然是個受害者。任何孩子原本都是無辜的,是我們這些人在他身上施加了罪惡和仇恨,如果要懲罰,首先也應該懲罰我們。」

戴希咬了咬嘴唇,她不知該如何回應他。

「戴希,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人生就像是許多個循環的組合。你以為自己在拚命向前,可停下來仔細一看,卻發現又回到了原點。今日的自己,只不過是曾經的自己的影子,多添了幾條皺紋而已……戴希,正如你在天星小輪上背誦給我聽的那段話,你還記得嗎?」

「於是我們逆水行舟、奮力前行,卻……」戴希沒有背下去,陽光的映照下那多添的幾條皺紋尤其觸目驚心,使她不願再繼續。

李威連並不催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逆流前行,我確實曾努力過好幾次。母親拋下我離開上海時,我就試了第一次;因為和惠茹的關係喪失高考機會,我再次嘗試重新開始;受重傷後被迫去香港治病,在那裡拼搏奮鬥、謀職求生,這是第三次……每次都很艱難,每次都有過成功,但是最終呢?」他輕輕地嘆了口氣,語調十分平靜:「所有的成功都轉瞬即逝,直到今天我收穫的仍然是失敗,戴希,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失敗者嗎?也許吧……每個人對成功、失敗的標準都不盡相同。真正令戴希難過的是李威連談話時的超脫口氣,多少年了,他就是用這種方式固守著自己的孤獨,絕不妥協。

「這次我還是可以選擇重新開始、逆流前行,但意願和勇氣都有些匱乏……我恐怕是真的老了。」

「……好,不說這些了!」李威連改換了話題,「戴希,在資金方面還有些後續的事務要麻煩你。」

又是準備好的文件夾,早已端端正正地擺在茶几的一側,戴希伸出左手就能拿到。他的精準和整潔如故,而且越發自然、不露痕迹。

第一頁上是一個銀行賬戶的信息。

「戴希,carpe diem公司的生意做得很成功,兩周內買方支付的貨款就會全部到位,應該是這個數。」

他在紙上寫一個數字,示意戴希看過後,又寫下第二個數字。

「這個數就是我要還的高利貸本息合計,你收到貨款後就立即如數劃款到這個賬號。根據我和抵押貸款公司的約定,只要錢一划過去,『逸園』的抵押就失效了。」

「好,你放心吧,一定辦到!」

戴希熱忱的樣子引得李威連微笑起來:「戴希,前兩個數字相減之後就是我們的純利潤,大約一百萬美金……合七百萬人民幣吧。對這筆錢我有兩個用處。」

「嗯,你說。」

他把文件翻到下一頁,那上面是另一個銀行賬戶的信息。

「請你先把其中的五百萬人民幣轉到這個賬戶里——是孫承律師的事務所賬號。這五百萬是我給宋銀娣和周建新母子今後的生活費用,周峰案件的律師費我已經另付了,不在這裡面。」

他看出戴希有些疑惑,便解釋說:「現在周峰案還未水落石出,周建新又是未成年人,所以我委託孫律師代管這筆錢,根據需要和宋銀娣協商使用。如果最終宋銀娣能夠洗清嫌疑,孫律師就會把錢直接轉給她。」

lisa說過,周峰家有套位於市區的三房兩廳公寓,再加上這五百萬,應該能夠維持一個小康之家的生活水準了吧。戴希的心裡很不是滋味,這個家庭和孩子心靈所遭受的劫難又何止是五百萬能夠彌補的呢?但是她也明白,李威連已經竭盡所能,人人都可以指望他、責怪他、苛求他,唯有他必須承擔一切,這公平嗎?

「我可以往下說了嗎,戴希?」

「哦,好的!」

李威連把文件翻到下一頁,卻遲遲不開口。戴希看不見文件上的內容,只看見他的手在紙面上輕輕拂動,濃濃淡淡的陰影遮在面頰上,令他顯出一種愛惜和悵惘交織的複雜表情。戴希意識到,他馬上要說到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了。

「戴希,這份文件是我簽署的『逸園』贈予聲明,你要幫我交給一個人。」

「贈予?!」

戴希驚得目瞪口呆,接過文件一看,不禁叫出了聲:「林念真?!」

「是的,希金斯教授的中國夫人,你和她挺熟的吧?」

「我不明白……」

「這個……還真是說來話長了。戴希,你知道『逸園』最後一位主人叫袁伯翰,他有一位在世的孫女叫袁佳。我和袁佳是從幼年就開始的最好的朋友。」

「袁佳……」戴希重複著這個名字,多麼動聽的名字,像早春雛菊一樣純真而嬌柔,她在哪裡?

「袁伯翰生前最鍾愛的就是孫女袁佳,他一直致力於把『逸園』要回來,還想讓袁佳繼承下去。然而,袁老先生還沒來得及留下任何遺囑就意外猝亡,袁佳的身份無人證明,她的權利更得不到主張——結果袁佳被袁氏家族剝奪了『逸園』的繼承權,對此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正是我,間接造成了袁老先生的死。這麼多年來,把『逸園』奪回來還給袁佳,始終是我最大的心愿。今天,我終於可以做到了。」

戴希還是不明白:「可是希金斯夫人?」

「她就是袁佳。」

「她是?!」

李威連笑了笑:「至於袁佳如何會變成希金斯夫人,戴希,假如你對此很感興趣,就自己去找希金斯夫人了解吧。這是她的隱私,我無權向他人談及。總之,她才是『逸園』真正的主人,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你只要將這份贈予文件交給她,她就可以去辦理相關手續。哦,咱們還剩下的兩百萬人民幣,你也一併交給她,以此來支付『逸園』過戶所需要的手續費、稅費等等。」

他輕輕地靠到沙發背上:「好,都說完了。戴希……謝謝你。」

藍色小皮球滾到李威連的腳邊,lucky歪歪扭扭地跑到沙發前面,一邊推搡著小球轉來轉去,一邊故意在李威連的褲腿上來回嗅,想要引起他的注意。這小傢伙雖然調皮搗蛋,但已對李威連產生了深深的依戀,才這麼會兒工夫沒理它,它就失落了。

李威連卻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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