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同城焰火,各樣情懷。

在離「逸園」並不算遠的馬勒別墅花園裡,焰火把在大草坪上舉行的花園婚禮推向最高潮,賓主俱已微醺,歡聲笑語蓋過了焰火的轟鳴。新郎新娘在眾人的起鬨聲中,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相擁親吻,滿臉又幸福又尷尬的笑容。

「他們這樣真好,真讓人羨慕啊。」

柯亞萍獃獃地望著場中央的新人,輕聲說道。

此刻她和孟飛揚正遠遠地站在一片柏樹之下,起初孟飛揚是想躲到人少的地方抽根煙,恰好焰火表演開始,柯亞萍來找他回席,兩人卻意外發現從這個角度看焰火感覺更好,而且沒有旁人打擾,於是便站住了一直看到焰火結束。

「唔?你說什麼?」孟飛揚還沉浸在璀璨即逝的惆悵中,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柯亞萍指了指前方:「我是說他們……唔,終於能夠相伴一生了,多麼幸福。」

「哦,是啊。」

孟飛揚幾乎脫口而出:結婚的時候都說要白頭偕老,那怎麼現在離婚率還節節攀升?轉念一想在人家婚禮上這麼說太不厚道,就又把話咽了回去。

「飛揚,其實我一直覺得,那些轟轟烈烈的愛情都是故事,真正的愛情就是兩個人平平淡淡地過日子,相伴相守,和和睦睦地度過一生,到老到死都在一塊兒,這才是最大的幸福。你說是嗎?」

「呃……是吧。」

她神采灼灼的目光讓孟飛揚略微有些不自在,他含混地應了一聲,又抬頭仰望夜空。硝煙逐漸散去後,黛藍的天空上重現黑雲,幾點星光無精打采地忽閃著。剛剛還那樣激動人心的輝煌,一旦消失就好似從未存在過。

可是我們會記得——那曾經有過的綻放。

孟飛揚看了一眼身邊的柯亞萍,她纖細的身影是這樣平凡,神情中還有種平常罕見的懇切。他向她微笑了,是的,綿長雋永的當然是愛,共度一生更是難得的幸福。然而,假使無法共度一生呢?愛,難道就不存在了嗎?

孟飛揚知道,在他的心中還保存著一份最深摯的情感,一種可以為之獻出生命的激情。這甚至都不能被稱為愛情,而更像是對自我、對存在、對胸懷中一切美好的證明。

似乎是為了再次向他強調美好的短暫,孟飛揚的手機恰逢其時地喧鬧起來。現實一如潮水退卻去後裸露出的沙石海灘,污濁、粗礫、望不到盡頭……

孟飛揚向柯亞萍使了個眼色,接起電話:「喂?」

「飛揚!哈哈哈哈!節日快樂!」

伴隨著尖利的怪笑,張乃馳在電話那頭扯著嗓子叫喊,一聽便知醉得不清。

「節日快樂。」孟飛揚皺起眉頭說。

「剛才的焰、焰火看了沒……太美啦!哈哈!」

孟飛揚把手機拿開一些,耳朵都讓他給震聾了。

「張總,你有事嗎?」對於張乃馳的生意成敗,孟飛揚現在有種強過以往的莫名關注。

「有!當然有!飛揚,你、你趕緊過來一趟,來!我們的生意成功啦!哈哈哈哈!」

怎麼回事?孟飛揚的心頓時收緊了。

「好,我馬上過來!」

張乃馳商住兩用的客廳里黑黢黢的、瀰漫著一股濃重的酒氣。房間里的黑暗反襯出戶外明麗的夜色,剛剛落幕的焰火好像還在玻璃窗上殘留著奼紫嫣紅,一踏進這間屋子,孟飛揚就明白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了,他在心裡對自己苦笑,終究還是太在意了……

「不許動!」

角落裡響起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孟飛揚猛地轉過身,長沙發隱在最暗處,上面模糊可見一個人形,手裡還平端著一根長長的東西,似乎在向他瞄準。

「張總?」

「說!是不是你把我們的商業機密泄露出去的?!你給我老實交代!」

「您說什麼?」孟飛揚有點摸不著頭腦,對張乃馳的這種做派異常反感,於是冷冷地問,「對不起,我可以開燈嗎?」

「咚!」張乃馳手中的高爾夫球杆落地,在茶几腳上砸出一聲脆響。

「飛揚,我完了!」他捧著臉哀號。

從接起電話到現在,孟飛揚算是體驗了一個人從瘋癲到狂暴到崩潰的全過程,他打心眼裡覺得無趣。

「您到底是怎麼了?」

「飛揚,我的飛揚啊!全球的主要供應商都收到中晟石化的直接詢價了,要貨量有兩千噸的、三千噸的,還有五千噸的!這幾天hdpe價格瘋漲,已……已經比我們給中晟石化報的價都高50%啦!」

「是嗎?!」孟飛揚頭一次聽到這個消息,震驚之餘趕緊細想……唔,先拋出巨額利潤的誘餌;魚咬鉤後果斷掃貨斷其後路;再全面出擊引爆市場;獵物終遭前後夾擊無處逃生!

是了,就是這一整套堪稱完美而又狠辣至極的手段。難得的是步步為營操作得如此精準,當然,眼前這個蓬頭垢面、已大失往日風采的男人的貪婪和愚蠢,才是這個計畫得以順利實施的關鍵因素。

那個幕後操縱者太了解自己要絕殺的對象了,或者說他太了解人類的弱點——永無止境的貪慾和狂妄之心。古人說無欲則剛,可嘆今天又有幾人真能做到?

孟飛揚想起了攸川康介,僅僅一年不到的時間裡,他目睹這個日本人被殺於無形,今天幾乎一模一樣的事情在他的眼前重演,只不過換了伎倆、換了演員、換了犧牲品,結局卻沒有改變。

不曾改變的還有狙擊手的冷靜、精確和凜冽如鋼的殺氣。

張乃馳癱倒在沙發上,痛苦不堪地輾轉呻吟:「我們報的是實盤啊……從現在到報價失效還有整整八天!照這個勢頭hdpe還會不斷上漲,而中晟石化隨時會確認我們的報價……到時候我們、我們就必須要按實盤交、交付……這太可怕、太可怕了!」

孟飛揚發覺,自己現在的心情都和當初看著攸川康介垂死掙扎的時候十分相似:對其人其品的鄙視和厭惡,置身在冷眼旁觀中的淡漠,以及一點點莫名的同情……我們都毫無抵抗能力地敗給了同一個人——只是輸在不同的方面而已。

那個黑暗中的狙擊手,的確太可怕了。

他默默估算了下價格:「按原價交貨的話,公司要賠將近一千萬美金了。」

「如果不交貨,違約賠償金也差不多!」張乃馳聲嘶力竭地喊起來。

「哼。」孟飛揚發出一聲冷笑,他實在沒什麼別的可說。

他想告辭了。

「飛揚,飛揚!」就在這當兒,張乃馳餓虎撲食似的一頭扎到他胸前,雙眼圓睜,口沫飛濺,「我想不通,我怎麼也想不通!中晟石化這麼耍我,對他們自己到底有什麼好處?!現在hdpe漲成這樣,他們也拿不到便宜貨。難道就打算從我這裡撈違約金,去補貼貨價上漲的差額?可是這樣操作時間上也來不及呀!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我和他鄭武定無仇無怨,他幹什麼這樣處心積慮地要搞死我呢?啊?!你說啊!」

張乃馳雙手揪上孟飛揚的衣服領子,孟飛揚厭煩到了極點,正要把他扯開,張乃馳又把手縮了回去,繼續自說自話:「除非……除非中晟石化這個訂單根本就是假的!那他就不單單是耍了我,他是把全世界的化工廠商都耍了!卑鄙!無恥!這是毫無商業信譽的惡劣行徑!我、我要向媒體、外國媒體曝光!我、我要讓中晟石化在全世界供貨商面前把臉丟盡!」

「別再胡扯了!」孟飛揚忍無可忍,「張總,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是好好想想自己的退路吧。據我所知,中晟石化的訂單是確實的,而且他們一定有辦法能及時拿到便宜的貨!難道你還沒看出來嗎?這根本就是一場布好的局,和逼死攸川康介的那齣戲如出一轍。恐怕還是那隻黃雀,早就等在後面了!」

孟飛揚甩手而去,剩下張乃馳大張著嘴呆坐在沙發上,猶如一座蠟像。夜越來越深,為節日特別燃起的彩燈也一盞一盞熄滅了,窗外的浦江夜景歸入沉寂,屋裡屋外的黑暗終於連成一片。

唯有兩隻血紅的眼睛,像牢籠中的野獸般放出最瘋狂的光。

與其說是孟飛揚的一番衝動之辭提醒了張乃馳,倒不如說是他讓張乃馳徹底放棄幻想,,被迫直面心中最深刻的恐懼。

10月8日。

離開家之前戴希照了照鏡子,三亞之行使她比節前曬得更黑了,尤其是臉上戴墨鏡的區域和其他部分形成鮮明對比,這下李威連又會怎麼說她呢?

他多半只會淡淡地掃上一眼,不予任何評論。可僅僅是對這一瞬間的暢想,便令戴希的心在胸膛里如小鹿般突突亂撞起來。身為心靈的探索者,戴希完全能夠捕捉到發生在自己內心的這種震蕩,但是她命令自己——忽略它!

自我剋制已經開始使戴希感到痛苦,她以年輕人才有的勇敢姿態迎向這種痛苦:不妄想,亦不畏懼。她知道自己面對的謎題有多麼沉重,那裡頭甚至包含著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力量,唯有純真和善良才是她的武器,戴希會堅持不懈地握緊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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