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她悠長地嘆息著:「實際上,我自己也是在美國治療了半年以後,才慢慢恢複了記憶,身體機能也逐步正常。儘管如此,心靈上的創傷卻殊難痊癒,我又花費了十多年的光陰,才能重新拼合起破碎的心,才敢於以今日的面孔來見你。」

「今日的面孔?」

隨著一聲尖嘯,銀紫色的牡丹劈空而放,焰火又開始了!

他用雙手托起她的臉,她不得不閉上眼睛,焰火太亮了……

「你的臉呢?袁佳的臉呢?」

「全毀了……沒有了……」

冰涼的水滴落到「她」的臉上,和她的淚匯合在一起。男人用盡全身的力量,將這有著一張陌生面孔的女人擁入懷中。他好像還在說著什麼,卻被焰火的轟鳴蓋住了。

「你沒有說實話。」

她聽清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她詫異地抬起頭。

明暗交疊、絢彩紛呈的天幕下,李威連的臉突然顯得有些猙獰。

「假如你的確是因為在火車站沒等到張華濱,自己一個人在深圳街頭徘徊,那麼你的身邊肯定帶著所有的行李,就算你把行李暫存了,至少也要背個裝了錢和身份證的挎包!袁佳,這樣拙劣的謊言是騙不過我的。你們在火車站見面了,對不對?不僅見面了,你們之間一定還發生了什麼,然後,」焰火燃放的間歇,他咬緊牙關的聲音聽得這樣真切,「那輛車,你是自己撞……」

「不!」

這一聲凄厲的叫喊湮滅在火樹爆裂的巨響中。

求求你,不要問,我更不會回答!

「好吧,就算你回答了第一個問題。現在你要回答我的第二個問題:你為什麼回來,又為什麼等了半年的時間才出現?」

「我是跟著我的丈夫來中國的。」

「你的丈夫?」

「他姓希金斯,david higgins。」

他慘白的面容讓她不忍卒睹,好一會兒,這張臉上才擠出一絲悲愴至極的笑容:「原來你就是戴希說的那位中國夫人。」

「不,威連,david從來不和我討論他的病人。你的事情……我才知道不久,真的。你聽我說,救助我的那個美國人是david的親哥哥,他們兄弟倆一個研究腦外科,一個研究神經內科和心理學。我到了美國之後,david就協助他哥哥一起對我進行治療,因為我失去了部分記憶,他從心理學和神經內科的專業角度幫助我恢複記憶,更主要的是調整我受到重創的心理,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漸漸地相愛了。婚後這些年,我在美國的生活過得很平靜,還去學校完成了社區管理的課程,後來就一直做慈善的工作。去年將近年底的時候,david告訴我他有一個到中國做訪問學者的機會,和中國同行一起研究社會急劇變革時期中國人的心理狀況,他對這個課題非常感興趣,而我已經離開中國十八年了,對這些年中國發生的天翻地覆的變化毫不了解,他強烈建議我回國看看,當然前提是我從心理上做好面對過去、重拾傷痛往事的準備。我考慮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還是決定——回來。我們是去年聖誕節後到的上海。」

「嗯,比我猜測得還要早些。」李威連的語氣一旦緩和,就顯得特別溫柔,「做社區管理和慈善——這才是我心目中袁佳應該從事的工作。很久以來,這算是我聽到的唯一一個好消息了。可是袁佳,你還沒有回答我,為什麼回來?不單單是為了陪你的丈夫,和回國觀光吧!」

「我想念中國,想念上海,想念『逸園』,記掛著孤孤單單留在殯儀館裡的婆婆……」

「你已經來過『逸園』了?」

「只在圍牆外經過。也許是近鄉情怯吧,真的來了卻不敢多看『她』一眼。不過,今天我都看見了。」

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兩張臉龐齊齊仰起,璀璨夜色映得「逸園」如玉般晶瑩剔透,滿天繁花似乎替她戴上一朵燦爛的花冠,今夜的『逸園』多像一位盛裝的新娘,她不禁喃喃自語:「她多美啊,美得真像是一場夢。如果爺爺能看到,該有多開心啊……」

「我因此可以乞求你的原諒了嗎?」

「原諒?」

「是的,為了你爺爺的死。」

他果斷地抽離了自己的手,頓時她覺得雙手空落落的,無所寄託、無所依靠。

「……那只是個意外,早就有結論了。」

「不要再自欺欺人,袁佳。如果沒有疑點,你我怎麼會從那樁意外之後就再也不聯絡了?當初不就是因為解釋不清,我才無顏面對你?不就是因為心存懷疑而又不忍心懷疑,你也沒用勇氣面對我?事實證明逃避是最愚蠢的,我們就這樣白白錯失了大半個人生。袁佳,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再沒有必要這樣繼續下去!現在我就可以告訴你,我已經找到了當年誣陷我的人,她就住在對面,事發的整個過程她都從窗口親眼目睹到了,她可以確鑿無誤地為我澄清!」

固執的小男孩又回來了,讓她感到既親切又悵然。

「威連,真的不必了。今天和你一起站在這裡,知道是你一直悉心呵護著『逸園』,什麼樣的疑問都不存在了。」

他低下頭,似乎在靜候又一陣狂烈的焰火過去。

金花銀葉如細雨紛紛落下,在他的目光里執著地閃耀著。

「袁佳,你實在太善良了。不論受到什麼樣的傷害,你就只會承受、只會忍耐,最多是逃避。當初對懷疑害死了你爺爺的我是這樣,而今對另一個傷透了你的心甚至幾乎將你逼死的人,你還是這樣!我真不知道,你要怎樣才會懂得追究,懂得仇恨,懂得報復!」

裂帛聲起,撕開最柔弱的心——追究、仇恨、報復!即使我有力量去做,也不可能針對你們兩個,你和他呀!難道你還不明白,你們兩個人對於袁佳,就是生命最初最真的愛戀,是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肯放棄的摯愛親情啊!

「好吧,你不願意做的事情,就由我來做吧!」

「你要做什麼?!」

「我要復仇。」

焰火表演進入最後的高潮了,雷鳴聲此起彼伏,朵朵金花前赴後繼,無畏地撲向片刻盛放後的無垠黑暗。就讓生命在這一刻都燃盡了吧,本來也沒什麼可以眷戀的!

「復仇?你要向誰復仇?」

「你知道的!」

「不!」她聲淚俱下地叫起來,喊聲卻立即被轟響吞沒。

「你可以寬容,而我做不到!袁佳,想必你已經知道了發生在我身上的是是非非,或許也從你丈夫那裡看到了一些資料。是的,今天的我早已不是你所熟悉的清純少年,許多年來我浸透在污穢的慾望中,我內心的空虛無以言表,更無從填補!我厭惡自己的行為,更痛恨自己的軟弱。而有人,偏偏就有人還要利用我內心最深切的痛苦。袁佳,他所傷害和摧毀的不止是我、我的家庭,他還將另外一個家庭,另外一些無辜的人拖入毀滅的深淵,他甚至……使一個孩子遭受我曾經遭受的苦難,他迫使我眼睜睜地看著同樣的仇恨在下一代人身上延續。就是他,居心如此惡毒啊!他讓我由受害者升格為作惡者,他要我從此墮入地獄,他要我永遠無法解脫!……袁佳,就是這個人,我恨他!我必須報仇!」

這個為她而隱忍了三十多年的「恨」字,終於不可遏制地爆發。

無形的鐵釺重重地烙上袁佳的心。

李威連珍愛地捧起她流滿淚的臉:「雖然你不肯說,但我知道你為什麼現在來找我。袁佳,你一定是感覺到了什麼,你是想來為他求情的,對不對?」

她無言以對。

他輕輕地搖頭:「『大的欺負小的,算什麼男子漢』。就為了你這句話,幾十年來我對他可謂仁至義盡。但是有什麼用呢?他對我的怨恨反而越積越深,直到要將我置於死地而後快的地步……我和他之間的恩怨必須要有個了斷,袁佳,這次……你是絕對擋不住的。」

「……他會怎麼樣?」她拼盡全力才能問出這句話。

他沒有回答。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他又一次握緊她的雙手,一遍遍摩挲那個傷痕。

「太晚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如果現在停止,那麼結果就是……我死。袁佳,我是可以為你死的,假如你想要這樣,現在就告訴我吧!」

最後的時刻到了,整個天空都被鮮紅的薔薇花佔滿,凄絕的嬌艷持續了將近一分鐘,終被黑暗徹底吞噬。

同時被吞噬的還有袁佳,悲痛欲絕的她踏著遍野血色,頭也不回地離去了。這一次,是真的永訣了罷!

夜空中硝煙瀰漫,星月俱無蹤跡。極盛之後,唯有落寞才是永恆。

輝煌已逝,人亦遠去,「逸園」空蕩蕩的大草坪上,只剩下一個蹣跚獨行的黑影。再挺拔的身軀也擔負不了此刻的凄涼吧,李威連搖搖晃晃地走著,來到丁香樹冠下時,他好似再也支撐不住了,斜斜地靠上樹榦。

嗯,那是什麼?

一隻黃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