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電話斷了好一會兒,張乃馳滿腦袋還是猶太人尖利的叫聲。能讓gilbert如此惱羞成怒的事情不多,所以張乃馳不需要再給供貨方打電話了,gilbert所說的一定是事實。

更可怕的是gilbert還不知道,張乃馳已經向中晟石化報了實盤!價格、供貨量和有效期都無法再變更,更不可能撤回!這是他瞞著gilbert私下操作的。之所以瞞著gilbert,是因為猶太人決不會同意他這樣孤注一擲的瘋狂行為,老謀深算的gilbert萬萬不肯承擔如此巨大的風險。

張乃馳把所有的寶都押在鄭武定的身上,因為他堅信這位鄭總是和高敏一樣的人物,在豐厚利益的驅使之下,他必定會和自己沆瀣一氣,而且他多次暗示的不就是彼此要合作大幹的誠意嗎?

怎麼會出這樣的差錯?!自己報的是實盤,供貨商那裡一旦出問題,後果張乃馳連想都不敢想。

他哆哆嗦嗦地按下了鄭武定的號碼。

對方接起來了:「喂?」

「鄭總,是我啊,乃馳……」雖然竭盡全力控制,張乃馳的聲音仍如風中秋葉般搖擺不定。

「哦,是乃馳啊,最近好嗎?」

「好,好,挺好的……咳,鄭總,關於那批hdpe的事……當初您和我談妥只向我們一家詢價的,可現在聽說市場上……好像……」

「市場上怎麼了?」

張乃馳咬了咬牙:「好像許多供貨商都接到了中晟石化的直接詢價?」

「哦,你說的是這個啊。」鄭武定的語調波瀾不驚,「這是集團公司的決策,要求擴大詢價範圍,保持招標過程的透明公正嘛,我們貿易公司當然要大力支持的。」

張乃馳真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可是鄭總啊,您這麼一來市場都沸騰啦!」

「你的說法不準確,是中晟石化使市場沸騰了——這不是很尋常的事情嘛,沒必要大驚小怪。」

「當然,當然,中晟石化的市場地位誰不清楚!您打個噴嚏整個亞太區都跟著感冒啊……可是鄭總,不就是因為這點我們才達成共識的嗎?為了避免供貨商大肆提價,由我的貿易公司以相對隱蔽的方式詢價,如今中晟石化一出面,全球市場上的hdpe價格大漲,剎都剎不住啊,鄭總!……」張乃馳最後的這聲呼喚,實在有點垂死掙扎的味道了。

鄭武定絲毫不為所動:「他們要漲就隨他們去漲吧,市場經濟嘛。」

「不……鄭、鄭總!」張乃馳凄切地喊,「可是我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報了實盤吶,那裡面的價格可是很低……低的呀!」

「哦?是這樣……」鄭武定沉吟了片刻,才說,「這很好啊,這樣你們的價格就更加有競爭優勢了嘛。對了,我再給你通個氣,客戶方面對你的報價很感興趣,國慶期間隨時有可能確認訂單,一旦他們確認接受你公司的報價,你就準備著簽合同交貨吧!」

淋漓的冷汗模糊了張乃馳的雙眼,鄭武定的態度顯然說明了什麼,但張乃馳從耳朵到頭腦都拒絕去理解,他只是拚命握住話筒不放,像溺水的人拚命抓住最後一根稻草:「鄭、鄭總,我的……報價是基於原先的市場價格的,現在全球價格波動,我……可不可以撤回報價……?」

「你說什麼?!張乃馳先生,你開什麼玩笑!好歹你也在這行里幹了二十多年,不會連實盤報價意味著什麼都不懂吧?」鄭武定猛然提高聲音,似乎對張乃馳相當不滿。頓了頓,他又氣呼呼地說:「張先生,你可別忘了,你的報價中可是承諾了合同總額60%的違約保證金的!除非你現在就想付幾百萬美金的罰款,那報價隨便你撤!」

張乃馳發現自己的視線變得模糊了,脊背上一片冰涼。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我馬上要開會了,國慶假期還要和客戶一起加班,制定訂貨方案。我們再聯絡吧。」

電話從張乃馳的手中掉落,輕飄飄地砸進厚厚的羊毛地毯,沒有濺起半點響聲。落地長窗外,刺目的陽光從浦江對面的高樓幕牆上反射過來,頃刻間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長三角地區的農村現代化程度已經相當高了,在這裡甚至很難看到真正意義上的鄉野。公路一直延伸到村鎮的深處,在交通便利、資訊發達的同時,也破壞了鄉村生活純樸自然的原味。當我們的車一路揚塵飛土,駛經大片平整單調的工業開發園區又路過許多散落無序的簡陋小型加工作坊,眼睛被無遮無攔的焦土和烈日灼傷,只能在蒙著灰沙的路邊河溝中尋覓一絲殘留的田園之色時,我不禁要質疑——這樣的發展對人們的心靈,對孩子們的想像力,對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領悟又有什麼益處呢?」

八月流火的鄉間人跡罕見,孫承律師開車越過橫跨在小河上的石板橋,總算在橋頭的這側看見一塊歪斜的石碑——吳下鄉。石碑下趴著一隻土狗,正在半片陰影中無精打采地伸著舌頭。

「就在這裡附近。」孫律師瞧了眼車載gps,「前面不遠應該到周建新的家了。」

他身邊坐著位年逾六旬的男士,鼻子上架一副金絲眼鏡,顯得文質彬彬。聽到孫律師的話,他才停下在平板電腦上的奮筆疾書,也朝車窗外頭看去:「來之前我查了資料。吳下鄉地屬蘇州工業園的整體規劃裡面,所以大部分農田都被陸續徵用了。年輕人轉產進了工廠,老農民則利用剩餘的小幅土地種植高產值的經濟作物,所以生活比較富庶。只是……孫律師你看看,這裡的自然環境本身仍然給人相當貧瘠的感覺,好像人們在獲取金錢的同時,卻把周圍的一切忘記了。」

孫律師緩緩駕駛著汽車,笑著說:「可能還來不及吧,剛才我們經過的園區就很挺括嘛。」身邊的男士搖了搖頭,沒說話,只是在平板電腦上又寫下一段話:

「毀壞曾經的家園,在廢墟之上重建現代化廠房、公路,以及從遠處移植過來的樹木,這些小樹纖細得令人擔心它們存活的能力。我們國家處處可見這種情景——無根的發展,與祖先與歷史的聯繫被活生生地扯斷,人的靈魂因而感受到失落、彷徨……」

一個急剎車差點讓他把平板電腦甩出去。他詫異地望向前方,一群人氣急敗壞地朝石板橋的方向衝過來,剛才還昏昏欲睡的土狗亂竄亂吠,狗叫混雜在聲嘶力竭的哭號中,火熱的艷陽照耀下一切都變了形,但是在人們簇擁環抱中那張少年煞白的臉,卻像鏡面一般奇異地反射出明晃晃的亮光來。

等平板電腦再度為它的主人當起忠實記錄的載體時,傍晚已過。沉沒的夕陽仍然懸在半空中,半輪淺灰色的月亮剛剛在另一側的天空升起。空調在頭頂嗡嗡地叫著,隱約的抽泣聲從緊閉的房門外擠進來,反而顯得屋子的寂靜很詭異。少年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睜著,天花板上的頂燈開了,一隻飛蛾繞著它不停歇地舞動。

「今天下午他被送到醫院搶救時,年邁的外祖父母圍在他身邊號啕慟哭,痛心疾首。但當孩子狀況穩定下來之後,我詢問他們事情發生的前後經過,這兩位農村老人卻什麼都說不清楚。孩子的舅舅舅母與他們共同生活,也表示周建新來鄉下之後就很少與人交談,一有機會就跑去網吧上網,常常徹夜不歸。大家都把這種現象歸咎於家庭的巨變,是父母先後出事給孩子造成的不利影響。可是周建新的表弟卻斷言,周建新本來就性格古怪,過去偶爾到鄉下來玩時,就沉默得讓人害怕。表弟說——他從來不和大家交朋友,也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輸液以後,周建新脫離了危險。蘇醒後他的表現也異於常人,面對親人們的關懷,他顯得很不以為意,甚至對他們的問候極不耐煩。青少年可能由於一時衝動而採取輕生的行動,但在死裡逃生後往往會感悟到親情的可貴,對人生的留戀。可是從周建新的神態舉止中,我們只能觀察到冷酷、厭惡和蔑視。最後他竟然對著流淚的外婆大聲呵斥,把親人全部趕出病房,他的自我中心和利己人格在此暴露無遺。

「而當周建新面對孫律師時,又顯露出十分刻意的自我防範。聽說是孫律師開車將他及時送到醫院後,他也沒有表達一絲一毫的感謝。對孫律師所有的問話,他都非常警惕,回答得過分小心,漸漸一言不發,以最冷漠的姿態拒絕交流。當然,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這恰恰是周建新缺乏自信、意志力薄弱的表現。

「孫律師避開了,現在我要試試打破他的心理防線。

「——我將和他探討死亡這個話題。」

這個周建新不認識的男人走進病房,不慌不忙地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他自我介紹是孫律師的朋友、大學的心理學教授,是孫律師特意請來為周建新做心理關懷的。

周建新像是什麼都沒聽見,仍然一動不動地仰躺著。心理學專家並不在意,自顧自地講了起來。他首先從人們對死亡的恐懼談起,能夠從容赴死的人是很少見的,往往具有超越普通人的勇氣。教授說,那些在門外哭泣的人不了解周建新,認為他是受到刺激後,變瘋變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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