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據說,人的記憶是相當不可靠的。

第一個對記憶形成破壞的因素是時間。我們每個人都體驗過時間流逝帶來的忘卻,許多曾經以為會刻骨銘心、永誌不忘的經歷,若干年後驀然回首,竟發現彼人彼物、彼情彼景早已是一片模糊,甚至連可供欷歔感嘆的片段都找不回了。

心理學家解釋說,忘卻是人類為了維護心理健康而形成的一種天然防禦機制。如果一個人能把自己從小到大的全部體驗記得一清二楚,那麼他的理智早晚會淹沒在記憶的汪洋大海中。

想想還是蠻有道理的呢。

除了忘記,另一種記憶損傷稱為變形,或者扭曲。也就是人對頭腦中的事實進行篡改,從而使記憶無法確切地還原所發生的,如同對一張照片進行ps,去真存偽之後保留下的是虛構、是想像、是創造、是謊言,唯獨不是——真相。

蛻變成謊言的記憶對我們還有意義嗎?

心理學家又解釋說,實際上這個扭曲的過程是人們下意識的選擇,深層次的原因可能是對某一事實的特別重視或者抵觸,甚而拒絕……於是在頭腦里對記憶進行改造,可笑的是改造者本人往往渾然不覺,反而言辭鑿鑿地堅稱那一切都是「我親眼看見的、親耳聽見的,甚至親自做的!……」

正因為人們常常不自覺地撒謊,所以對證人證言的採納必須謹慎。諳知其中奧妙的人甚至能刻意對他人的記憶進行植入、抽取等等改造,達到連記憶的擁有者都深信不疑的效果,靠測謊儀是根本測不出來的。

為什麼要談及這些?

或許是因為——往事的帷幕正在一層一層掀開,接下去的故事將在記憶的島嶼間連番穿梭,一路承載起越來越重的情感負荷。

人生的小船於命運的驚濤駭浪中起伏顛簸,指引方向的只有這些或真或假的記憶,在鋪天蓋地的狂風暴雨中放射出迷離又犀利的光芒!

他們能夠平安駛達彼岸嗎——這些亦善亦惡的人、這些可憐人,他們最終都能夠得到拯救嗎?

張乃馳越來越認定,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

黃浦江在窗下靜靜地流淌,浦江兩岸的壯闊江景一覽無餘,澄澈藍天彷彿伸手可及,多麼難得的好天氣啊,整幅碧空之上連一絲雲都沒有。

落地長窗前,張乃馳卻陷入深深的絕望中。如果說過去幾年裡他是常常被噩夢侵擾,那麼這些天他就是日夜生活在噩夢中。

誰知道呢?也許他在潛意識裡也能感知到,現實中的自己正在走向深淵,相比之下噩夢反而成了可供張乃馳逃避的溫柔鄉了。

在張乃馳的記憶里,1991年的那個颱風之夜分割成兩個部分。前半段的一切清晰如昨,每個細節他都能絲絲入扣地回憶起來,後半段卻像一場酒醉後的綺夢,當時他是喝醉了嗎?張乃馳無法確定,後半段的記憶似真似幻,既迤邐纏綿,又如杜鵑啼血般哀婉絕望,而這,就是袁佳存留在他心中最後的形象。

前一半的記憶從深圳火車站的站台開始。

從上海方向來的火車直到傍晚才進站,晚點了整整四個小時。颳了一天一夜的颱風毫無頹勢,傾盆大雨不停地潑灑在站台上下,雨點落地有聲。鐵軌好像浸在一條淺淺的河裡,這「河水」的色澤青中帶黃,滿眼皆是鐵鏽、泥沙、果皮和紙屑漂浮其中。

風雨交加的傍晚黯色沉沉,等啊等啊,終於一抹刺眼的黃光穿透雨幕,綠色車皮的火車嘯叫著停下來。

總算結束了耗盡體力的長途跋涉,旅客們像脫離宿主的寄生蟲,擁擠成一堆紛紛掉出車門。張乃馳站在遠處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迎過去。這些衣衫不整、面容憔悴的人渾身散發臭氣,連踩下的足跡和經過的空氣都立時變得骯髒,他幾乎想要掉頭逃跑了。

「華濱……」那一聲顫抖的輕輕呼喚,聽不出多少喜悅,倒像被無限多的不安和愧疚譜成了曲。

稍不留神,袁佳已經瑟縮地站在他的面前。四年不見,張乃馳對她今日的模樣倒不生疏,到底是她有心,不斷地寄照片給他,也就把年華流轉、青春易逝於悄然中潛移默化了。此時落入他眼底的女子清麗未改,燙得微卷的長髮披在肩頭,又添了幾分成熟的韻味。

可終究還是變了!

張乃馳是從袁佳的眼神,而並非從她的容貌中體會到了這種變化的。四年未見的嶄新形象,不屬於她卻屬於他!只不過短短的一瞬,他就從她的目光中讀到了驚喜、讚歎、熱愛、惶恐和……自慚形穢。那道深深的鴻溝就在她遲疑的身影前划下,從此再也無法逾越。於她,是不能;於他,則是不願。

張乃馳只象徵性地向前踏出一小步,鋥亮的boss皮鞋在滿地污跡中小心地尋到一片凈土,便再也不肯挪動了。

「姐姐。」

從小到大他就是這麼叫她的,今天叫來卻似乎有了點特別的味道。他又向她綻開極富魅力的笑容,這是他在香港練就的新本領——如同空乘面對旅客時的職業化笑容。張乃馳把這種笑容像陽光般灑向每一個對面的女人。

就在這一叫一笑之間,袁佳被張乃馳展臂擁住,與他肩並肩向出站口走去。走著走著,袁佳也笑了,但是她的笑里飽含凄楚,像本能地回應他的笑容,而沒有半點發自內心的歡愉。女人是最敏感的,也許就在她隔著人群遠遠看見他時,她的心中便已瞭然,只是心的冷卻需要一個過程,何況這顆心在愛火中燃燒了那麼多年,總得先燒成了灰燼,才能隨晚風四處飄散吧。

走出車站時,雨仍然滂沱著,天色幾乎全黑。張乃馳攔下一輛出租,向深圳市內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駛去。1991年的深圳比之當時的上海繁榮很多,計程車窗外的市景燈火一經雨水渲染,越發顯得不真實。

他們倆真不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彼此始終默默無語。張乃馳在心裡排練著、默誦著今晚的台詞,這些台詞實在太殘忍,他還需要積攢膽氣。而袁佳呢,只管把炙熱的臉孔貼在他的肩頭,她的左手緊握著他的右手,計程車的音響里播著嘰里呱啦的廣東話,也許是在講什麼笑話,司機時不時爆出一陣大笑。就在這粗獷的笑聲中,張乃馳感到肩上涼涼濕濕的,像是那漫天的大雨從窗縫裡漏了進來。

直到進了酒店房間,張乃馳問袁佳先休息還是先去餐廳時,她才對他說了見面後的第一句話:「先把它們放好吧。」張乃馳剛剛注意到她提起的大竹簍,裡面有些窸窸窣窣的可疑動靜,還飄出一股淡淡的腥味:「這是……」

「六月黃,你和威連從小都愛吃這個,我想香港吃不到,就帶了些來。放在哪裡?」

「放、放冰箱吧。」張乃馳低下頭,不敢再看那張突然間光芒四射的臉。

在酒店餐廳的小包房裡,張乃馳點了一桌子菜。從對面射來的貪戀目光里彷彿有著燃盡一切的激情,使他越來越坐立不安。張乃馳一杯接一杯地喝起酒來,他想把自己灌醉,醉了就能逃離抉擇、逃離貪慾、逃離罪惡、逃離……良心嗎?

「華濱,別喝得太急了。」她仍舊伸出左手,輕輕握住他的酒杯,用最溫柔殷切的口吻說,「你要對我說什麼,就說吧。」

颱風之夜的前半段記憶里,最後的清晰內容就是他自己的一席話。張乃馳說了很多,從剛到香港的窘境起,說到酒店值班房裡的低聲下氣,說到夜大上課的辛苦,又說到在新公司中環境的傾軋、奮鬥的艱辛……他也不知道袁佳聽進去了多少,只記得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自始至終凝注在自己的臉上,眼波婉轉澄澈,無喜亦無悲。

終於說到最關鍵的部分了——他編造了一個富家女與自己熱烈相戀的故事,充滿感情地描述起對方國色天香的容貌、萬貫家財的富豪背景、歐美名校和淵博家世共同培育出的才華、氣質和風度,尤其是願意為他付出一切的痴情……張乃馳是把未來企圖俘獲的獵物,打算一步登天的夢想全部端了出來。隨著滔滔不絕的敘述,連他自己都有些信以為真了,彷彿僅隔著個羅湖口岸,那繁華似錦又浪漫高貴的玫瑰色人生就在等待著他,而他卻不得不在這亂糟糟、遍地淘金者和賣淫女的深圳羈留,只為了接待她、安頓她……這個身份蹊蹺的「姐姐」嗎?

袁佳一聲不響地聽完了,小包間里的金色燈光也蓋不住她慘白的臉色。經過一天一夜的長途旅行,她的眼圈本來有些發青,這時倒泛出微微的粉紅色,也跟喝了酒似的。

張乃馳快醉倒了,他嚅囁著,竭力說出最後的台詞:「姐姐,明天我就帶你去看房子,先找個合適的地方住下。工作嘛不急,慢慢再找,你英語好肯定能有用武之……我、我會常來深圳看你。」

「華濱,不急的。」她雙手托撫他的面頰,涼涼的好舒服,「唉……剛才忘了件事,吃飯前應該把『六月黃』交給這裡的廚房蒸,現在就好吃了。」

「明後天也行的。」

「明天、後天嗎?」她微笑起來,「本來想親手蒸給你們倆吃的,怕這裡沒有鎮江醋和黃酒,我也特地帶來了呢,真可惜……」

前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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