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又一輪颱風臨近了。

下午四點的中環,所有的高樓大廈亮起最絢爛的燈火,似乎要合力穿透那壓頂而來的萬鈞黑雲。狂風捲起海面上的巨浪,船隻都已泊入港灣,下錨、落帆、繫緊纜繩!能躲就躲吧,這將是一場摧枯拉朽、掃蕩一切的劇烈風暴。

「天黑得好怕人喲!」

躲在飄逸梔子和柑橘清芬的會議室里,熄了燈,面向維港的一排五個圓窗像電影膠片的格子,一幀一幀疊畫出狂飆下的迤邐、激流里的痴狂!

「richard,richard……」她的聲音比一般年輕女性低沉得多,「下班時你陪我回家好嗎?我一個人不敢走。」

中葡混血出亮白的膚色,那一對深陷的褐色眼睛,貼近看時大得叫人發憷。眼神直白而狂放,配合胸前兩顆呼之欲出、頻頻跳動的圓球,她此刻扮出的小兒女狀實在太造作。

對面的男人略顯拘束地伸出雙手,進入西岸化工才不足兩個月,如此大膽的調情於他還是相當生疏、相當忐忑的。然而他不願放棄任何機會,雖然緊張得面孔僵硬,窗外的疾風暴雨、室內的莊重奢華、女人的如畫嬌顏,以及她所意味的財富和地位……所有這一切都像強效催情劑,使他血脈賁張。

「可是不行啊……我還要去深圳。」

西岸化工中國代表處在年初時升級為分公司,總部就設在深圳。現在改名為張乃馳的他,是中國分公司新近招收的銷售專員,為了將他聘進公司,剛被提拔為中國分公司銷售總經理的李威連和遠東大區人事總監針鋒相對,直鬧到區域總部才取得勝利,也算是西岸化工上半年的一樁大事件。

在怡和大廈出入的這一個多月中,張乃馳度過了一生中最令他興奮的日子。距離金字塔的尖端還有無限多級的台階,卻已是展望得到的未來。他的野心、他的虛榮、他的慾望全部找到了生根發芽的土壤。更重要的是,他發現自己年輕英俊,擁有充滿魅惑力的資本。

「哎呀,還去什麼深圳!刮颱風呢,飛翔船都停開了!」她撒嬌地說。

「william安排的啊,培訓一結束就得去深圳。」

「反正william還在美國開會,你就借口颱風再拖幾天嘛……」她更緊地貼上他的身體,維港上空的翻雲覆雨彷彿從圓窗侵入,挾裹來最狂妄的激情。

「啊!」他一把推開她,慌慌張張地翻看bp機,「我要回個電話!」

「richard,就在這裡打嘛……」

他對她的輕喚充耳不聞,直接衝出會議室,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拎起電話。

「你已經到深圳了?」

「我……還沒有。」張乃馳使勁咽了口唾沫。

「為什麼?你不是中午就該出發的嗎?」話筒里傳來播報航班信息的聲音。

「william,香港都掛八號風球了,深港之間停船。」

「這算什麼理由?不能坐船就乘大巴去!袁佳明天中午就到了,要是見不到你她怎麼辦?!」

——他總是這樣,永遠這樣,居高臨下指揮一切,而我卻沒有選擇,只能服從!粉紅色的幻覺破碎了,無力感蝕嚙著身心,張乃馳卻不敢不吭聲:「……知道了,我過會兒就出發。」

「可恨的是從洛杉磯到廣州和香港的航班全部延誤,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起飛。」

張乃馳大吃一驚:「你不是還有三天的會議嗎?」

「不,我把事情都提前辦完了。偏偏現在只能坐在機場里乾等,該死的颱風!」李威連輕輕地咒罵了一句,「看這個情形,我最早也得後天才能趕到深圳。」

張乃馳的心中突然翻江倒海,額頭甚至滲出了冷汗:「你、你也要趕去深圳?」

「嗯……明天中午你接到袁佳以後,跟她打個招呼吧,說我要晚一兩天到。」

「可是你、你們不是……」張乃馳幾乎語不成句,「你們倆見面不會尷尬嗎?」

「當然不會。」

張乃馳冒著大雨坐上計程車,催促著司機朝長途巴士站一路狂奔。

根本不需要打開緊攥在手中的信,裡面的字句他能倒背如流:

「最最親愛的華濱!這是真的嗎?你真的要和我在深圳團聚了嗎?我真的很快、很快就要見到你了嗎?天哪,我一定是在做夢,一定是想你想得發瘋了!啊,不,不,這不是夢,也不是發瘋,是苦盡甘來,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華濱,寫到這些我的臉都紅透了。你千萬別笑話我啊,這些天我又哭又笑的,自己也不知道成天在想些什麼,滿腦子就只有你的笑臉,你從小到大的樣子。華濱,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嫌我胡說八道的,你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啊!

「前天我向科長交了辭職報告,只說想去深圳闖一闖,同事們都很吃驚。也許在他們眼裡我就是個怪人吧,工作好幾年也不交個男朋友,快三十歲了突然又要辭掉這麼穩定的工作,孤身一人去特區。他們哪裡知道,我的心花在朵朵怒放,我比全天下的人都幸福!

「離出發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可我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就打好行李。我等不及到深圳的那一天了,我真的等不及了。」

計程車在巴士站前停下。張乃馳拉著行李往巴士站里跑,疾風卷著驟雨撲面而來,他一陣手忙腳亂,薄薄的信紙飛旋著從手上脫離,就像被秋風掃落的枯葉,轉眼便碾入雨水和車輪匯成的橫流中。

張乃馳隔著車窗眺望前方,颱風肆虐的天際橫亘著一抹猩紅——深圳,大陸,中國!他曾經發誓要遠離的地方,今天卻被逼迫返回。他付出巨大代價忍受無盡委屈才爭取到的遠大前程,難道尚未開始就已面臨終結?!

屈辱和怨憤使他的雙眼一片模糊。張乃馳覺得自己被人利用了,原來李威連在他身上所傾注的心血全都目的不純——袁佳,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她!

袁佳,在記憶的深處,這個名字確實令張華濱感到過由衷的親切和慰藉。然而今天的他已不復是往日的他,今天的他換了名字、改了身份、變了心腸!短短的一個多月間,張乃馳看到女人帶給自己的無限可能,李威連能夠享受的李威連能夠謀求的,他也完全有能力去享受、去謀求!

他才二十五歲,他還如此英俊,他不該屈從於李威連的操控,他決不可以束手就縛!

颱風一過,萬里晴空。

早上五點不到,張乃馳被鍥而不捨的門鈴吵醒。他揉著惺忪的睡眼,搖搖晃晃打開客房的門。

「袁佳呢?袁佳在哪裡?」

李威連風塵僕僕地站在門前,左右腳邊各一個箱子,手裡還捧著什麼,張乃馳沒看清。

「我不知道……」張乃馳低下頭。

「什麼意思?」對面射來平生僅見的凌厲目光,比刀鋒更尖銳。

「我在火車站等了一整天,也沒見到她。」

「……」

張乃馳沒有在可怕的沉默中潰敗,是什麼給了他勇氣?是野心,還是木已成舟的罪惡……

「你沒有去找嗎?!」

他抬起頭來,還委屈地扁了扁嘴:「怎麼找啊?我給上海的研究所打了長途電話,人家說她一個月前就正式離職了。我還去火車站登記了尋人啟事,她只要一看見,就能根據電話和地址找到這裡,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張乃馳的臉上遭到重重一擊,他張口結舌地呆住了。有什麼東西破開,嘩啦啦地掉了一地。

「我去找她,你自己看著辦吧!」

過了好一會兒,張乃馳才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疼。用手一抹,鼻下和唇邊都是血跡。看看手指上的鮮紅,張乃馳歪斜著嘴乾笑起來,還抬起腳來向旁邊踢了踢,滿地滾的都是包著彩紙的圓球——瑞士最好的巧克力。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張乃馳都等待著李威連進一步的行動。然而奇怪的是,李威連並沒有繼續追究,甚至再也不曾提過袁佳的名字。

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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