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豐田車剛進入理塘境內,大雨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頭頂上重現如洗的碧空,連薄紗般的雲絲都尋不到。一彎巨大的彩虹如七色天橋,席天幕地橫亘在雪峰之巔,又彷彿是通向神仙境地的巨大拱門。彩虹之側,燦爛陽光毫無阻擋地揮灑而下,在一望無際的碧綠草場間流轉舞動,紫色、粉色、金黃色的野花猶如碧玉上鑲嵌的珍寶,還有大大小小的藍色湖泊,在金光照耀下無不折射出鑽石般晶瑩的光芒。黑色的氂牛群、白色的羊群和棕黃色的馬群,錯雜散落在這五彩繽紛的畫布上,背襯著更加高聳入雲、遙不可見的神山,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彷彿自己已經遠離高原,回到了平坦的田野上。

「葆齡,快看啊……多麼美麗。」戴希輕聲喚著薛葆齡,將她扶靠在自己的肩頭。

薛葆齡睜開眼睛,迷茫地注視著車窗外曠世絕倫的美景,好一會兒,慘白的臉上綻露出一絲微笑:「我看見了,這才是、是爸爸筆記里寫的……歸宿,離天最……近的地方。」

「嗯,我知道了。不要說話,葆齡。」戴希自己每講一個字都十分艱難,平原只是幻象,她們依然身處海拔4000米之上,半懸在危難的高空中。

豐田車終於駛入了理塘鎮。扎吉放緩車速,這個藏族小鎮街面橫平豎直、出奇地乾淨整潔,大概到了這樣的高度,骯髒都會無處容身了吧。

「小姐,我們在這裡吃晚飯。」整個路途上都沒有說過話的扎吉,突然開口了。

戴希費力地挺起腰,車窗外果然是一爿接一爿的商鋪飯館,身著艷麗藏袍的本地藏民三三兩兩地或站或坐,滿面春風卻步履蹣跚的少數遊客穿行其中,真是好一派熱鬧慵懶的市景。

「幾點了?」戴希嘟囔著看手錶。呀,不知不覺已經5點半了!可是周圍的陽光如此絢爛,難怪她完全沒意識到已近傍晚。

腦袋好脹好暈,根本沒有半點食慾。戴希喘了口氣,問薛葆齡:「葆齡,你餓嗎?想不想吃飯?」

薛葆齡閉著眼睛搖搖頭。

戴希對著前方說:「扎吉,我們都不想吃晚飯,可以繼續趕路嗎?」

扎吉似乎猶豫了一下:「小姐,我要吃飯啊。」

「那也是。」戴希覺得有理,畢竟開了這麼久的山路,體力消耗太大,去到稻城還有上百公里的路程,應該讓司機吃個飯、歇一歇。然而這裡是李威連一再強調不可久留的理塘啊……她一時沒了主意。

豐田車繼續向前,路邊錯落排列著一層或兩層的藏式土屋。平整的水泥屋頂、雕花的木窗欞,繁複靚麗的花紋正如昨天戴希她們在康定賓館所看見的一樣。一些身披黃袍的喇嘛從車窗外經過,手持轉經筒,每遇到山民便合掌躬身,互道:「扎西德勒。」

「這裡就是長青春科爾寺。」扎吉說。

戴希昏沉的頭腦肅然警醒,迎面果然是一個寺院的圍牆。石塊層疊的瑪尼堆上經幡隨風飄揚,鼻子里已經能夠聞到一股藏香和酥油混雜的特殊味道。

扎吉把車平穩地停在寺院前。

他回過頭來:「邵經理說,請兩位小姐遊覽這座寺廟,這是我們藏族最神聖的廟宇之一。」

戴希看看薛葆齡:「你能行嗎?」

薛葆齡只管抱緊那個黑包,輕輕點了點頭。

戴希攙扶著薛葆齡下車。站到地面,剛打算邁開腳步,便發現雙腿如灌了鉛般沉重,又像踩在棉花堆上似的漂浮,真是舉步維艱。

「我去吃飯。」身後傳來扎吉的叫聲,戴希根本轉不動脖子,只能聽著豐田車的馬達聲呼嘯遠去。

寺院門前的白塔不過幾步之遙,戴希扶著薛葆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到門前。也許是看慣了遊人的狼狽模樣,周遭的藏民並未向她們投來異樣的目光。好不容易跨入院門,她倆終於站在主殿的跟前,殿內喇嘛咿呀誦唱之聲飄蕩出來,殿內四壁上五彩斑斕、華美絕倫的壁畫也已隱約可見了,戴希卻一陣心驚膽戰,她發現她們再也無法跨前半步了。

不僅僅是自己的呼吸急促、頭痛欲裂,靠在她肩上的薛葆齡此時猶如千鈞重擔,壓得戴希再難支撐。

更令戴希恐懼的是薛葆齡發出的喃喃低語:「長青春……永懷戀……爸爸、爸爸,你說過這裡、這裡有永恆的……愛,在哪裡?在哪裡?……你指給我看,爸爸……」

「葆齡!別這樣,你振作些!」戴希嚇壞了,極端緊張中她只覺得天旋地轉,竭盡全力才能把軟癱下來的薛葆齡扶到殿門前的台階上坐下。

戴希跪在薛葆齡的身邊,血色正迅疾地從這張蒼白而嬌俏的臉上退去。薛葆齡半躺在戴希的懷中,目光渙散地望向台階上方,寺院最高處的佛舍彷彿聳立在登天路途的盡頭,金燦燦的陽光將它映出遺世絕塵的至美。

「戴……希,我的心、心好痛……」薛葆齡握緊胸口,發出痛苦的呻吟。

戴希手足無措,她自己也在強烈的高原反應折磨下幾近虛脫,除了緊摟著那不停顫抖的嬌小身軀,戴希連呼喊的力氣都幾乎喪失了。

「葆齡!葆齡!你、你別……」戴希拚命叫著,聲音卻小得可憐。

薛葆齡的呼吸越發微弱,唇邊卻溢出淡淡的笑意:「爸爸……我看見、你了……」她伸出手去,彷彿要抓住什麼,「這裡真美……你沒有騙人,帶我、帶我走吧……心安之地……永恆的凈土……」

「葆齡!」戴希絕望地抬起頭,眼前人影晃動、時近時遠形同鬼怪,並無一個上前相援。她想大聲呼救可是喉嚨被堵住了——眼淚模糊了戴希的視線,她什麼都看不見了……

「快把這吞下去!」

是誰在說話?戴希迷迷糊糊地攤開手掌,怎麼手心裡出現兩顆黃豆大小的深茶色圓球?

「快吃!」又是那個陌生的低沉嗓音,卻令戴希無限信賴。她毫不猶豫地舉起藥丸咽下去,靠在石階上,戴希眼前的迷霧徐徐散去。她看清了——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個魁梧身影,正一手托扶著薛葆齡的頭,另一手持牛角狀的水壺,小心翼翼地向她的嘴裡灌著水。

戴希撲過去:「她怎麼樣了?」

轉向她的是一張黑黝黝輪廓分明的臉:「放心吧,這水裡有葯,她很快就會沒事的。」他的雙眼被大大的墨鏡遮住,筆挺的鼻樑和剛勁的唇線構成一張滄桑的面孔,烏亮的長髮整齊地披在肩頭。戴希愣住了:「你……是誰?」

「我叫次仁。」藏巴漢子並不多話,扭頭繼續給薛葆齡喂水。戴希的頭還是沉甸甸的,但已經不那麼疼了,她看著那雙粗大手掌里的薛葆齡,真像個洋娃娃般的脆弱,所幸的是洋娃娃剛才已死氣沉沉的臉,正緩慢而神奇地煥發出生機來。

終於薛葆齡緊閉的雙眼睜開了,她迷惘地看看戴希,輕輕嚅動嘴唇。

「葆齡!」戴希差點兒喜極而泣,「你沒事啦!」

「要馬上離開這裡,否則她還會有危險。」次仁說,他瞥一眼戴希,「你自己能走嗎?」

「行!」戴希忙說,「可我們的車還有司機……」

次仁雙臂一振,薛葆齡已被他穩穩地抱起來:「我送你們,到稻城還要將近四小時,必須抓緊時間趕路。」

次仁的車竟是輛經過改裝的路虎!按照次仁的吩咐,戴希給薛葆齡裹上毛毯,每隔半小時就喂一次牛角水壺裡的水。戴希自己也吃了次仁給的麵包和酥油茶,體力恢複了不少。真是奇妙啊,睡袋、被褥、小冰箱里裝著食品和飲料,以及一個急救包,這輛路虎里簡直什麼都有。

開出理塘之後,天色很快暗下來。兩側的群山逐漸掩入暮色,濃重的霧氣從山道旁的峭壁深淵中升起來,幾乎遮去小半條山路。路虎的車速比豐田更快,每次急轉彎都好像要衝出懸崖,又好像要撞上星際隕石般的山岩,但如此驚險的路況並不使戴希慌亂,她倚靠在后座上,身邊是面色如常昏昏欲睡的薛葆齡,自從成都踏上旅程,戴希的心頭一次像此刻這樣安逸平靜。

因為剛上車她就發現了,前擋風玻璃上垂掛著一個木製十字架。這種印第安人用來崇拜四季之風的特殊十字架,她只在一個人的汽車上看見過。

「我們安全了,葆齡。」戴希伏在薛葆齡的耳邊,微笑著說。

夜更深,群山的影子消逝在漆黑的曠野深處。如蓋的蒼穹之上點綴著無盡繁星,星光指引著前路,遠方那片稀微的黃色燈光就是稻城了。

次仁一直把薛葆齡送進賓館房間,才向戴希她們告別。

「明天可以稍微起晚些,我們9點出發,去亞丁。」站在房門口, 燈光下次仁深邃的雙眸中血絲混濁,雪域高原在賦予藏巴漢子陽剛氣質的同時,也毫不留情地磨礪著他們的身心。

「謝謝你,次仁!」戴希由衷地說。直到這時,她和次仁一共都沒說上幾句話,但卻可以放心地向他交託生命。

「不客氣。」他的微笑中流露出最質樸的羞澀,「……他是我的兄弟,應該的。」

房門剛關上,床頭柜上的電話就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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