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去香港的時候,他把一切和她有關的東西都扔在上海。許多日子以後才偶然發現,這塊手帕竟然塞在行李的最裡面。是他自己放的嗎?他不記得了,卻從此把它珍藏起來。

1997年他回到上海,見到了已成痴呆的她。那天晚上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酒店,取出手帕瞧了又瞧,第一次震驚地發現在自己名字的右下方,她還用粉色的絲線綉了個小小的「h」,因為是花式的字體,他居然一直以為那不過是朵小花。

那不是小花,而是她最卑微的愛情。

這個發現讓他在酒店房間里慟哭失聲,與當時他所感受到的痛苦相比,今天李威連反倒平靜許多,今天他的淚是為了解脫而流的,這既是他的解脫,也是她的解脫。

他們終於都熬到頭了。

一個人影出現在店堂後首的門前。

李威連把手帕疊起來放好,在黑暗寂靜的店堂里待了這麼久,他完全適應了這個環境。他對那個人影點點頭:「是你啊,請過來坐,我們應該好好談談了。」

那人似乎有些猶豫,李威連冷冷地笑了:「還是開個燈吧,小心絆倒。」

「啪」,隨著一個極輕微的聲響,最靠近李威連的牆上,那盞青銅支架半透明雲石燈罩的老式壁燈放出幽暗的黃光,剛好照亮他身邊一米見方的有限空間。

那人穿過黑黢黢的店堂,走入這小塊光暈中。

「你們姐妹倆確實長得非常像,」李威連注視著她說,「不過,現在我即使在黑暗中,也絕對不會認錯了。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她在桌前站著不說話。李威連微仰起臉打量著她,暗淡的燈光下這張臉青白似鬼,紅腫的雙眼旁淚痕斑斑。

一抹戲謔的淺笑浮現在李威連的唇邊,他慢悠悠地說:「不知道嗎?告訴你,你們倆的味道是不一樣,文悅身上的氣味清清淡淡,有點兒像青蘋果,而你呢,卻散發著一股酸味,活像一隻腐爛到底的蘋果!」

「你!」邱文忻氣得臉色更加慘淡,李威連乾脆靠到椅背上,饒有興緻地欣賞著她的憤懣。

她用顫抖乾澀的聲音反擊:「你、你為什麼不守在上面?跑下來幹什麼?!這種時候你想逃跑是不是?」

李威連唇邊的笑意更濃了:「我都已經守了一天一夜,怎麼?你還不打算放過我嗎?」

「你,你居然還笑得出來!你這副樣子怎麼對得起剛過世的媽媽!」

他的臉色驟然改變,濃重的悲傷伴隨怒火一齊噴發:「我陪她到了最後一息,不僅對得起她,也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現在我是不是在她身邊,對她根本就沒有意義了。哼,其實早就沒什麼意義了……我奉勸你一句,邱文忻,不要時時刻刻抬出你母親來,除非你對她根本就沒有做女兒的敬意!」

邱文忻啞口無言,只管呆站在桌前,胸口一個勁地起伏。李威連向她抬了抬手:「坐下吧,你不累,我這麼看著你都累。今晚我們要談的內容很多,一時半刻是談不完的。」

「我、我和你沒什麼可談的。我還要上樓去……」

「不,樓上有文悅陪著就行了。你坐下!」他只略微提高了聲音,那無形中的威嚴就足以令邱文忻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在他對面坐下來。

現在燈光直接照到她的臉上了,李威連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才說:「你們不僅彼此長得像,也很像你們的媽媽。年齡大了以後就更像了……正如我記憶里她的樣子。」說到這裡,他的嗓子哽了哽,隨即又恢複了冷淡的口吻:「不過,這些都只是表象,你們是截然不同的女人。」

「你到底要說什麼?」她露出很不耐煩的樣子。

李威連盯著邱文忻的眼睛:「說說我是怎麼把你和文悅區分開的。」

「這……這有什麼可多說的?你剛才不是已經……」

「邱文忻,」李威連打斷她,「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你還記得嗎?」

邱文忻畏縮地瞟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屋檐下的雨聲越滴越慢,大概是積水快要流盡了的緣故。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連窗外透入的車燈光都幾乎絕跡,只有一小團鬼火般陰暗跳動的黃光籠罩著他們,這氛圍也算古董家什的特殊效果吧。

李威連沉默著,似乎在等待邱文忻回答他的問題。而她則在對面投來的犀利目光下,越來越不安。

「1997年我回上海後第一次來這裡,這個底樓還開著家服裝店。我去樓上找人,頭一個遇見的不是文悅,而是你。對嗎?」

李威連的敘述很平緩,卻在陰森的店堂里引出令人膽戰心驚的迴音,往事的灰色帷幕被一點點撕開,那猙獰可怖的真容漸漸顯現……

「我記得非常清楚,起初我們兩人都愣住了。那一刻我確實感到悲喜交加,心情複雜得無以言表,然後我就主動向你打招呼,我記得我說的是——文悅,你好。」

他再次停下來,逼視著邱文忻,她已如坐針氈,眼神中充滿恐懼。

「我的問候好像讓你受了極大的驚嚇,你轉身就跑,嘴裡嚷著:『文悅,是他、是他!』就在我摸不著頭腦的時候,文悅驚叫著跑下樓來,撲到我身上號啕大哭。我好不容易才讓她平靜下來,她向我講述了我離開上海後所發生的一切,領我上樓去看惠……」

李威連閉了閉眼睛,片刻後睜開,那裡面再沒有悲痛,只有最陰冷的寒光:「當時我確實沒有心情去想別的,但等我恢複常態之後,我對你的表現產生了極大的疑問。更有趣的是,文悅也沒有想到要向我介紹你。為什麼會這樣?難道你我不是在1997年初次相遇的嗎?你們這對雙胞胎姐妹,在華海中學與我同學的一直是邱文悅,而你是在你們媽媽自殺之後才從鄉下來上海照顧她的,為什麼當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好像完全認識我是誰?!」

邱文忻緊咬牙關,垂首一言不發。

「文悅是沒有頭腦的女人,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她的嘴倒很緊。當然了,我也沒有過多追問,我不願使你們產生任何不安,畢竟……你們和你們的媽媽,都是我一心想要善待的人。況且我有信心能夠自己找出真相,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也必須讓你們,尤其是你對我不抱戒心。」

李威連往前傾了傾身子,那抹鄙夷的微笑又出現在他的嘴角:「我慢慢發現了,要辨認清楚兩個極為相像的雙胞胎,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盡量同時和兩人在一起,比較她們之間的一切相似與不相似之處。我這樣做了,也徹底分清了你們兩個。從長相到氣味,從頭到腳,由外至內……」

「邱文忻,你知道我有多麼厭惡你嗎?」

邱文忻驚恐萬狀地瞪著李威連,好像要起身逃離,又沒有這個膽量。

「不,這不重要。」李威連緩緩地搖了搖頭,「重要的是我終於能夠確定,我並非在1997年才第一次見到你,而是在許多年之前!邱文忻,你我是老相識了,對不對?只不過正如我厭惡你一樣,你同樣也厭惡我,更準確地說,你恨我!」

「至於你到底是在哪些時候取代了文悅,我也無法回憶清楚了。但的確有好幾次,當我在這裡見到『文悅』時,曾經感到十分困惑。雖然模樣、衣服就是她,但神態舉止又完全不同。若干年後等我對你們倆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能肯定地說,那個人根本不是文悅,而是你!當我又記起這種古怪的現象都發生在寒、暑假時,我完全明白了。邱文忻,一定是你們的媽媽不捨得把你一個人留在鄉下,趁著假期就把你接到上海來玩。你來了之後基本上從不出門,因為鄉下丫頭根本無法適應上海的環境。於是你穿著姐姐的衣服從早到晚留在家裡,看到我在你們家中出入。你向文悅問了我的情況,她多半勸你不要多管閑事。你是不是還去質問了媽媽?未必……你這個人心思陰險、心計奸詐,你從來不會光明正大地表達意見!」

「你胡說!」邱文忻歇斯底里地叫起來。

「住口!」李威連一聲低喝,立即讓她泄了氣。他的面孔因為切齒痛恨而扭曲,「先別忙著叫,我還沒有說完!你——邱文忻,你雖然不敢坦白地向你媽媽甚而向我表示反感,但你卻一直在暗中窺視我們,還趁著你姐姐不在家的時候,故意跑到我面前來試探我,把我弄得一頭霧水,以為是文悅矯揉造作,卻從來沒有懷疑過其他。如果僅僅是這樣也就算了,然而你的內心太惡毒,你痛恨我和你媽媽的關係,你蓄意要報復我們!」

他死死地盯著邱文忻,一字一句地說:「所以就在我面臨高考的關鍵時候,你給華海中學的校長寫了匿名信,把你媽媽和我一起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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