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雨水一滴接一滴落下,在深夜中聽得如此清晰。這片雨雲肯定是追隨著他,一路從香港來到上海。不過登陸上海之後,它的力量減弱許多,從大弦嘈嘈變成小弦切切,此刻大約已經停了,盪起回聲的只是從屋檐上流下的積水吧。

李威連端坐在「雙妹1919」的窗下,這時已近凌晨,很偶爾地有一抹昏黃的車燈光從窗外射入,又被窗上的水跡幻化出點點破碎的光影,在漆黑的店堂里一閃而滅。

從二樓不時傳來斷斷續續的嗚咽哭泣,但任何聲響都不能打斷李威連對往日的回憶,他的整個身心都跟隨著那剛剛逝去的靈魂,在永恆的死寂中沉醉下去,彷彿再也等不到晨光降臨了。

暑假後的頭一堂英語課,身著墨綠色長袖連衣裙的女教師走進初二班級的課堂。她在講台前站定,感受著滿堂天真而好奇的眼神,心中又緊張又喜悅。

女教師開始上課了。其實她也是剛回滬不久,在鄉下的年月里她幾乎失去對人生的希望,真的沒想到今天還能重新講起英語,甚而能夠執掌教鞭……如獲新生的激動使她的呼吸急促、喉頭髮澀,最初的幾句話她說得不怎麼流利。

是她太敏感了嗎?為什麼有一雙清朗的目光從她的臉上一掠而過,卻令她莫名地緊張,好像做了錯事被人發現似的。怎麼可能?滿屋子才十多歲的小頑童們,他們的整個小學時代是在無秩序中度過的,簡直不可能學到什麼真正的知識。

她調整好情緒繼續上課。她所鍾愛的優美語言本來就融化在她的血液之中,最初的滯澀過後,她漸漸能夠揮灑自如。突然,她又感覺到了那雙目光,這次卻充滿了坦白的快樂,女教師的心跳加速,她不動聲色地搜尋起目光的主人……她看見了,那個坐在最後排窗邊位置上的男生,就是他!在她眼裡他還分明是個小男孩,卻有著出類拔萃的相貌和氣質。

接下去的時間裡女教師一邊上著課,一邊體會著時刻存在的隱秘互動,覺得不可思議。下課時她布置了抄寫單詞和句子的作業,離開課堂時她朝那男孩望去,他已經埋下頭,很認真地書寫起來。

他根本沒有按照要求做作業,而是用英語寫了一篇小散文,描述了女教師的第一堂課。遣詞造句還有些生澀,但天賦的語感令女教師驚嘆。她極其認真地批改了這篇小文章,並在文章後面給他留了下一篇寫作的題目。

從此以後,這個學生的英語作業都是獨一份的,而女教師則在課堂上擁有了一個秘密的小知音。

秋風剛剛吹了幾個晚上,人行道上就鋪了厚厚的梧桐樹葉。女教師穿著黑白相間的大提花毛衣和駝色的呢料長裙,在滿街灰頭土臉的行人中更顯得風姿綽約。她辨認著門牌號碼,慢慢朝弄堂深處走來。

前頭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女教師停下腳步,詫異地端詳著在露天水斗前賣力地洗衣服的男生。

「老師!」他也發現了她,叫了一聲就愣在那裡,捏著濕衣服的手忘記收回來,給冷水浸得通紅。

「我來家訪,家裡有人嗎?」女教師對他溫柔地笑著,盡量親切地說話。其實她已經了解了他的身世,完全知道他的父母在他念初一的時候就遠赴香港,現在他是孤身一人留在上海,也明白了他的家族和袁家乃至她自己的家庭之間那種曲折的蔓連。因此在她的心中,又對這男孩子生起了天涯同命的憐惜之情,她今天是特地來看看,這個僅僅十三歲大的小男生是如何獨自生活的。

男孩的雙眸不是一般中國人那樣的棕黑色,而是清澈的黛藍色。他就用這樣一雙很特別的漂亮眼睛看著女教師,輕聲回答:「老師,我家裡只有我。」

這坦率中略帶羞澀的模樣讓女教師心中一顫,她情不自禁地拉過男孩紅彤彤的手:「沒關係,老師來看看你就行。」

這個家出乎她意料的整潔,男孩請老師在桌邊坐下,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她面前:「老師,請喝水。」

「你家原來就這一間房嗎?」

「原來有兩大間,爸爸媽媽他們走的時候,政府給換成了這一個小屋子,說足夠我一個人住的了。」

女教師環視著四周,牆上掛著一家五口的黑白合影。她的目光在那位母親美麗絕倫的臉上停留許久,她的瞳仁也是黛藍的,只是比男孩的淺很多,即使在黑白照片上也顯得與眾不同。

「你長得很像你的媽媽吧?」

他低下頭沒有回答。其實女教師想問,你媽媽怎麼捨得把你一個人拋在這裡,她怎麼可以這樣無情?

她轉了話題:「衣服都是你自己洗,那吃飯怎麼辦呢?」

「我自己也會做飯。」他每次都是注視著她才說話,多麼好的教養……但是女教師的心中酸楚難當,他才和自己的女兒一樣大啊,她真想把這男孩摟到懷裡,給他一個最溫暖的媽媽的擁抱。

她沒有這樣做,而是說:「你的英語非常好,課堂上學的那些不適合你的程度。以後每周日你去我家,我給你特別輔導。」

「真的?」男孩的眼睛發出光來:「太好了!老師,謝謝你!」

第一次輔導時她準備了許多好吃的東西,男孩還沒有擺脫拘束,吃得並不多。就在那次輔導時,她擁抱了他,她本以為這會是純粹母愛的釋放,但實際上她卻體驗到另一種奇妙的滋味,令她情難自已。女教師感到了強烈的內疚,在以後的輔導中,她再也沒有擁抱過男孩。

她命令自己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那樣去關心他,憐愛他,教導他。男孩是聰明絕頂的,他很乖巧地配合著女教師,讓她覺得自己的一切苦心都在產生最好的效果。

他們之間唯一的麻煩是女教師的女兒,這女孩自從發現男孩每周來家的規律後,就千方百計地在這段時間賴在家裡,女教師特地給她報了少年宮的書畫班,女兒還是逃課在家裡附近的弄口等著男孩。後來連女教師都不知男孩耍了什麼花招,女兒不再騷擾他們的相聚。但是女教師在課堂上看到,女兒時不時向男孩投去毫不掩飾的傾羨目光。

女兒和男孩一起升上初三,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長大了許多。女教師發現他越來越討人喜歡,前一刻他的神情還是小男生的稚嫩和青澀,下一秒他的笑容里就流淌出些許男人的魅力,這種含而未發的誘惑令她幾乎無法自持。與此同時,越來越多情竇初開的女生們圍繞在他身邊,神情中充滿痴迷。女教師開始左右為難,她覺得應該中斷周末的輔導課了,但只要在他的面前,這話她就萬萬說不出口。

寒假前的期末考試就要到了。女教師正在辦公室里準備試題,女兒哭哭啼啼地跑進來:「媽媽,媽媽!他、他昏過去了!」

他?!女教師腦袋「嗡」的一聲,好不容易才問明白,一貫體育成績優異的男孩在運動會上跑完一千五百米以後,竟然趴在跑道邊劇烈嘔吐到暈過去。她趕去醫務室打聽,原來男孩是得了急性肺炎,已經送醫院了。

下班後她直接去了男孩的家。

「你不是一向身體很棒的嗎?這是怎麼弄的?」女教師急痛攻心,劈頭蓋臉地質問躺在床上的男孩。

「老師……」他叫了她一聲,聽上去非常虛弱,「我很快就會好的,絕對……不耽誤期末考……」

「誰在跟你說期末考!」女教師坐到床邊,俯下身去看他蒼白的臉,「家裡的米放在哪裡?我給你煮粥。今天來不及了,明天我給你帶些肉鬆來,還想吃什麼告訴我,我來做……」

「老師……」他又低低地叫了一聲,這回可帶出點撒嬌的味道來。女教師的心軟成一堆,她東張西望地正打算起身做事,手卻被他一把握住了。

他的手心有點燙,應該是熱度還沒退凈。這點點熱度迅速竄遍了女教師的全身上下,她竟然像少女般瞬間就緋紅了雙頰,女教師簡直無地自容,她心裡想著要放開男孩的手,可又怎麼捨得掙開。

整個禮拜女教師每天下班後就來照顧男孩,給他做飯燒菜洗衣打掃房間,一直待到男孩睡熟了才走。他確實體格強壯,再加有人悉心照料,恢複得相當快。雖然醫生囑咐他繼續休息一段時間,男孩還是返回學校參加了期末考,照例考到了全年級第一名。

寒假開始的第一個周日,男孩又來到了女教師的家。這次是他主動伸出雙臂,緊緊地擁抱了她。清新純正的男性力量從他的手臂傳達到她身上,點燃了女人的全部愛欲,喚醒了她本已沉睡的靈魂。從此後她徹底打消了中止輔導課的念頭,她已經昏了頭,她再也離不開他,恨不能分分秒秒與男孩在一起,任何道德和人倫的標準都束縛不住烈火般熊熊燃燒的激情了。

高一、高二、高三……周圍的世界早幾年殘酷瘋狂、晚幾年喧囂紛亂,唯有他們得天獨厚,能在最靜好的歲月中譜寫愛曲。每周日上午的「輔導」不分寒暑風雨無阻,可這短短半天的纏綿又怎能滿足日益狂熱的愛戀,他們開始尋找一切機會相聚。

「外匯券有伐?外匯券有伐?」

女教師剛走出友誼商店的大門,佝僂著身子、兩手插在衣兜里的黃牛就逡巡到她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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