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李威連也很樂意有這樣一個純樸的夥伴。他們一起去舊貨市場淘來破損不堪的二手自行車,自己動手修修補補,居然打造出兩部相當不錯的坐騎來。夏天時他們騎車到海邊去游泳,天氣涼了不能下水,就沿著海岸兜風玩。偶爾他們會在車后座載上一個姑娘,打打鬧鬧一番就送回去,並不動真格。李威連走到哪裡都受到女性的特別青睞,周峰也是個帥氣的小夥子,廠里為數不多的女工早就盯上他們,可惜兩人都不太起勁。周峰在家鄉已有個從小定親的未婚妻,老實的他自然不敢造次。而李威連的心思都用在追求醫學院的校花上,當然這個秘密只有周峰了解,因為李威連每周去和校花約會,一次來回就要花十多個小時,常常需要師弟為自己頂班。

李威連越來越忙,他的外語能力被領導發現了。除了分內的工作外,他還要陪同外國專家、翻譯外語資料。他又報考了大學的自學考試,見縫插針地擠出時間來複習功課、參加考試,幾乎達到廢寢忘食的地步。即使這樣忙碌,李威連絲毫沒有放鬆對汪靜宜的追求,於是周峰成了李威連最得力的幫手,任勞任怨地替他頂班、打掩護。當然,周峰是心甘情願為師兄做事的,他對李威連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在他的眼裡,李威連好像是個超人,精力和智慧全都用之不竭。周峰知道師兄和自己是兩種人,他懷著最樸素的情感為李威連效勞,從來沒想過任何回報。

事實證明周峰的付出絕對值得,李威連回報給他的是救命之恩。

雨又下大了。天星小輪顛簸著破浪前進。李威連坐在右舷,面朝著九龍的方向,港島的燦爛燈火在夜雨的沖刷中或明或暗,很快被拋在身後。李威連始終沒有回頭,他只看見海上的驟雨,猶如最猛烈的痛苦傾瀉而下,就像他看到那個視頻時的心情。

當時他本能地撥打周峰的電話,想要問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假如對方不是周峰,不是這個曾與自己有著最純真友情的小兄弟,那麼無論遭到任何打擊,李威連都能沉著應對,然而對周峰,他無法保持冷靜。

周峰死了,李威連從而不需要再與他面對面。從聽到周峰死訊的那刻起,李威連就把關於這個人的一切回憶封鎖起來,假使真相永遠沒有機會澄清,不如就此拋下吧。然而,他真的拋得下嗎?

他拋不下。大雨中的寧靜海面,這個情景彷彿帶來地獄最底層的咒怨,又讓他看見周峰的臉:宋銀娣殷勤地給他夾著菜,整個人都要黏到他身上來了,周峰坐在旁邊咧著嘴,彷彿戴著個小丑的面具……和宋銀娣發生關係的最初一段時間後,他開始有意冷落她,直到某一天周峰對他說:「銀娣想請你去家裡玩。」當時他有些吃驚,想看看周峰說話時的表情,但是從賓士的后座望向前方,他只能看到黑黑的後腦勺……再後來他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每次當他焦躁到極點的時候,也總是周峰主動提出:「要不去我那裡?」他盯著伸出在駕駛座上方的那個後腦,漸漸習慣了把這當做周峰的另一張臉……

周峰帶著模糊不清的面目死去,恥辱卻沒有隨之泯滅,必將纏繞他終生。

雨水從舷窗外打進來,他右邊的肩膀和手臂很快就濕透了。他記起曾經讀到過的一本書,裡面這樣寫著:撒旦最喜歡雨中的寧靜海面。

他閉上眼睛——李威連,你就是撒旦,你就是魔鬼。

那是他永生難忘的一天,大雨傾盆下的杭州灣的海面,孤絕地如同洪荒之外,即使被拋棄在整個世界的邊緣也不過如此吧。從那天以後,他就瘋狂地愛上了雨中的海面,愛上這如同死亡的孤寂,此後不管他走到何方,其實他的心從未離開過那裡。

他已經有三年多沒有見到她了。這三年里他花費了多麼巨大的努力忘卻她——他拚命工作、學習,他傾注全部真情追求汪靜宜,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擺脫對她的思念。

這是一種愛恨交織的思念,比單純的愛更有力更持久。

三年過去了,他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地忘記了她。他對汪靜宜的愛大膽而熱烈,富有年輕人的激情,當他們相擁在一起展望未來時,他對自己的人生充滿信心。

一場意外的事故擊垮了他的所有期盼。

他不得不向他憎恨的母親懇求幫助,他不得不帶著傷痛的軀體和殘破的心靈遠走他鄉。健康、前途、學業和愛情一齊拋棄了他,這年他不過才二十一歲。

在等待去香港的那段日子中,他的心沉淪到最深重的黑暗裡。

金山石化的廠辦醫院就在靠近大海的地方,當時算是整個金山地區水平最高、設施最完善的一所醫院了。受傷之後他一直住在這裡,即使後來他提出赴港申請,廠工會仍然以他「捨己救人」的事迹為由,特別優待他繼續住院。

他在海邊住了將近半年,看著大海從六月的波光粼粼變到十一月的陰森可怖,一如他的心情。十二月初,他終於拿到了赴港的批准,很快就能啟程了。

就在出發的前一天,她來了。

那天從一早就開始淫雨霏霏,上海深秋季節的凍雨是可以讓人冷到骨頭裡的,陰寒隨著雨水遍地流淌,從每一條門縫和窗隙間滲入,躲無可躲。午飯過後,雨越下越大,海面上方灰沉暗淡,天地間一片迷茫。

她到的時候全身都濕透了,活像一隻落湯雞。從上海市區到金山,她肯定冒雨趕了大半天的路,手中雖然握著傘,還是從頭到腳滴著水,很快就在她站的地下匯成了一個小小的圓形水窪。

他坐在床邊看著她,很長時間一言不發。三年不見她的面容變化非常大,濕發零亂地粘在額前,他敏銳地注意到了上面深深的皺紋,印象中她始終如少女般明凈的額頭不復存在。厚厚的黑色棉衣褲裹在身上,像只粗鄙的大布口袋,當初的優雅裝扮和曼妙身段亦蕩然無存,他突然意識到,她已經是一個多麼衰老的女人了!

尖銳的刺痛從後腰的傷處直躥到心上,他大大地喘了口氣。

——你來幹什麼?

我、我來看看你……她怯生生地回答,下意識地抬了抬右手,他這才看到她提著一大網兜的東西,水果、罐頭,還有別的什麼,塞得鼓鼓囊囊。

——謝謝,你太客氣了。

她凄婉地笑了笑,把網兜放在旁邊的木桌上。

聽說你要去香港了?什麼時候走?……她依舊站著,他也沒有請她坐下。

——明天。

明天?!這麼快……她抬起手遮住微微張開的嘴。

多麼熟悉的動作,曾經那樣令他喜愛的優雅舉止,只有她這樣真正的淑女才有……傷處又劇痛起來,他的眼前一陣發黑。

威連。她顫抖著聲音叫他的名字……你一去香港,我這輩子就再也見、見不到你了。

——哦?我還以為我們早就一輩子不再見了。

不是的!她叫了一聲,好像就要哭泣的樣子,但又出乎意料地露出歉疚而深情的微笑——威連,這幾年裡我、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我真的不知道你受傷,我……

——你怎麼樣?

她愣住了,許久都不再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他看。

——就算早知道我受傷,你也不會來的。這又不是你第一次逃避,我一點兒不覺得意外。倒是你今天來看我,我確實沒想到。你來幹什麼?你是想來看我的笑話對不對?看我們分開以後我過得有多慘?還是想最後對我說幾句虛情假意的話?從今往後就不用再受良心的譴責?

殘酷的話語從他的嘴裡滔滔不絕地湧出來,她已然面無人色,卻不流淚也不反駁,始終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個小水窪中央,聽著、看著。她是逆來順受?還是無言以對?他看不懂她此時的表情,她的眼中分明燃燒著熊熊烈火,不像悲傷倒像喜悅,不似離恨卻如狂戀!他受不了了,一直被強壓在心中的孤獨、絕望和恐懼就要噴薄而出,他狠狠地咬了咬牙,繼續說下去!

——現在你全都看見了,看見我成了什麼樣子!就算去香港,我的傷也未必能治好,也許從此就真成了個癱子,我今年才二十一歲……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一定在好好地念大學,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來當學徒工?更不會受這樣重的傷!我沒日沒夜地學習、參加自學考試,還剩四門課就可以拿到本科文憑了,現在也全完了!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用過這樣艱難的生活!還有……

他說不下去了,還有愛情,他整整三年的真情付之東流,他期待著用那份愛情來取代與她的這一份,也都沒有了。

——今天你來看我,我很感謝你的好心。可是在我最痛苦、最失落、最無助的時候,你又在哪裡?那時候你為什麼不出現?!不要再假惺惺了,你這副虛偽的樣子太叫人噁心。你還是快走吧,既然早在三年前我們就沒關係了,今天又何必多此一舉地跑過來呢?你說得對,我去了香港以後咱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這正是我希望的!

他說完了,窗外的雨聲立即闖進屋來,還有大雨潑濺在海面上激起的迴音,周圍嘩啦嘩啦地響成一片,可又是多麼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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