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隨著柯亞萍往小區里走,初夏的晚風沁人肺腑,暮色中儘是匆匆趕回家去的人們,日常生活中微小而確定的幸福,就點綴在每一下急切的腳步中。柯亞萍一言不發地走在孟飛揚身邊,他無意中朝她瞥去,發現她樸實無華的身影和周圍的環境融合得那樣和諧,傳遞出一種使人安心的力量,又酸又澀的滋味突然在孟飛揚喉間瀰漫開來——生活中確實有這樣的女孩,永遠都不用擔心她會飛向天空,因為她沒有戴希那麼華麗的翅膀,她的雙足穩穩地踏在灰色的土地上。

兩人默默地走進了柯正昀的新家——位於老式六層公房的三樓,夾在中間的一室半住房。房子又小又暗,布置得也簡陋,老柯的情緒卻很高昂。他熱情地將孟飛揚拉進正屋,屋子中間搭著張方桌,上面已經擺好滿滿一桌的菜肴。

「來,飛揚,咱們好久沒在一起聚聚了!今天難得啊……」柯正昀拔開長城干紅的瓶塞,就要斟酒。

孟飛揚很詫異:「老柯,你不能喝酒吧?」

「今天讓亞萍陪你喝!呵呵,這桌菜也是她做的。」

「哦……」孟飛揚端起杯子,瞥了眼坐在右手邊的柯亞萍。她今天反常地沉默,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樣子。

「老柯,亞萍,祝賀你們喬遷新居啊!」孟飛揚碰了碰老柯盛著茶水的杯子,再轉向柯亞萍,她的眼睛亮了亮,也舉起酒杯。

孟飛揚沖她微笑:「謝謝你為我準備這麼多好吃的,辛苦了。」柯亞萍的眼睛更亮了,她甜甜一笑,低頭抿了口酒,臉上頓時飄起兩朵晚霞。

老柯和孟飛揚聊起他現在的業務,有不少彼此熟悉的客戶和行業情況,兩人談得熱火朝天,孟飛揚喜歡這樣的氛圍,簡樸、凡俗但很輕鬆、很踏實,他終於可以暫時擺脫無望的愛之愁思,沉浸在平常人生的快樂中。

孟飛揚本來酒量就不大,喝著喝著有些醺醺欲醉了。在愜意的半昏半醒之中,他感受著柯亞萍時不時掠上自己面頰的溫柔目光。

「爸。」柯亞萍突然低喚了一聲。

柯正昀會意,從旁邊的五斗柜上取過一個黑色的老式皮包,鄭重地擺在孟飛揚面前。

他清了清嗓子:「咳……飛揚,這裡是三十五萬元錢。還給你!」

孟飛揚一驚,柯正昀接著說:「飛揚,當初你借的這筆錢,等於是救了我和亞萍的命。後來你又把自己的房子讓給亞萍住,我們真是……」他的眼圈發紅,不等孟飛揚搖頭,就又一鼓作氣說:「飛揚,我聽亞萍說為了我們家的事,你和女朋友都鬧彆扭了。你說說這……唉!我們實在過意不去啊,所以無論如何要把錢儘快還給你。呵呵,小孟啊,你也該給你女朋友一個交代,趕緊去買個房子,好讓人家姑娘定心。」

孟飛揚瞪著面前那個鼓囊囊的大黑包,柯正昀的話彷彿從幾公里之外傳來,他雖然聽得明白,卻又難以領悟其中的真意。

他抬起頭:「老柯,你一下子怎麼弄來這些錢的?」

老柯父女交換著眼神,柯正昀從臉上擠出慘淡的笑來,昏暗的吊燈下看著竟有些猙獰:「飛揚,怎麼弄來的你就別管了。總之我們父女倆,不惜代價也要把你的錢還上,假如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周到,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飛揚啊,我是六十多歲退休的人,能太太平平地多活兩年就知足了,只是亞萍,小姑娘作孽啊,老是被我和她哥哥拖累,總也沒個出頭的日子……飛揚,我是沒用的,以後真要麻煩你多關照她。」

孟飛揚好像陷入一場由老實人布下的迷局,既生澀又詭異。他發了會兒呆,還是不知該如何回應老柯的話。他嘟囔著告辭,搖搖晃晃地就往外走。柯正昀拉住他:「小孟,錢!」

「爸爸,你看看他現在的樣子,還是別讓他拿錢了。」柯亞萍小聲嗔怪父親,「你先把錢收好,我送飛揚走。」

走在小區中央的走道上,晚風把孟飛揚昏沉的頭腦略微吹得清醒了些。他停住腳步,轉向柯亞萍,她就如來時那樣沉默地跟在他的身旁。

「亞萍,那些錢到底是怎麼回事?」

柯亞萍還是低頭不語。

孟飛揚轉身就走,手臂卻被牢牢抓住,他只好又停下,柯亞萍微酡的雙頰在路燈下嬌艷如花,眼中卻是一片朦朧,孟飛揚無法再與她對視,不得不移開目光。

柯亞萍說話了:「我……我做了件很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

她說得很小聲,每一個字都吐得很艱難:「我、我一點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我都沒怎麼看懂……可是、可是……他答應給我一大筆錢,我想……」柯亞萍猛地抬起頭:「我想無論如何也要拿到錢,我必須把錢還給你!」

孟飛揚的腦海中一片空白,他只看見柯亞萍那雙變得奇大的眼睛,突兀地呈現出在她平淡無奇的臉上,一半陰暗一半透亮……孟飛揚狠狠地抹了把額頭,強壓著胸口的翻騰問:「……你說誰?誰答應給你錢?」

「是……西岸化工的、那位張總……」

有好長一段時間,孟飛揚說不出話來。戴希的懷疑竟是真的!他想不通,他怎麼也想不通,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他眼前這個瘦小拘束的身形,她那清淺如溪的表情下,居然掩藏著令人心悸的動機嗎?!

他的沉默讓柯亞萍難以忍受,她不等他追問就開始坦白:「是、是兩個月前他找到我,說他知道我給、給攸川康介做、做的事情……他問我有沒有說出去過,我說沒有,他就威脅我,說要把這些事捅、捅給公安局,還有公司里……」

「他威脅你?!」孟飛揚難以理解地反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柯亞萍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問題:「但是他又說,如果我能給他提供有用的信息,他不僅不會把我的事捅出去,還可以再給我錢。我不知道什麼有用的信息,他說和西岸化工有關的都行,我說我和西岸化工沒任何關係,他說你有……後來,後來我在你家時用了你的電腦,就看見了那些照片和文件……」

她停下來了,孟飛揚卻覺得耳邊嗡嗡轟鳴,好半天他才滿嘴發苦地問:「這些東西就那麼值錢?」

「……我也不懂,他給我的卡里打了三十萬元。」

孟飛揚冷笑了:「人家給你這麼多錢,是讓你保守秘密吧……可你現在為什麼要告訴我?」

柯亞萍再次垂下頭,什麼都沒說。

又一陣冰涼的晚風吹來,瞬間便陰乾孟飛揚通身的大汗,他不禁打了個寒顫。路燈昏黃,他們相對而立的身影被樹陰的龐大黑暗吸收。孟飛揚搖了搖頭,他再沒什麼話可說,就徑直朝小區門外走去。

柯亞萍沒有跟上來。孟飛揚沿著小區的外牆稀里糊塗地走了一陣,突然轉身往回疾行。很快就又來到他們剛才交談的那路燈下。

她果然還在這裡,只是蜷縮成一團蹲在地上,腦袋埋在臂彎里,雙肩輕輕顫抖著。從上面只能看見她豎起的馬尾辮和扎著的那個褐色發圈。孟飛揚立即認出了這個發圈,她第一次到他家裡洗澡遺落了這個發圈,當天晚上就被戴希發現了。

孟飛揚的心防驟然垮塌——柯亞萍只是個如此無助而脆弱的小女孩,她那雙瘦弱的肩膀,怎麼看都無法獨自承擔人生的重負。不論她做了什麼,她的初衷畢竟是善意的,而且這種善意是只針對他的。孟飛揚低聲叫著:「亞萍。」

柯亞萍緩緩地抬起頭,淚水把整張臉都塗花了。孟飛揚憐惜地伸出雙臂:「起來吧,別哭了。」

他只是想把她扶起來,但是柯亞萍愣愣地看了看他,突然用力抓住他的手臂,隨即投入他的懷抱。

孟飛揚有些發矇,本能地想要放開她。但是柯亞萍死勁地抱著他,纖瘦的身體還在他的懷中不住地顫抖,他聽見她帶著抽泣的喃喃細語:「飛揚,飛揚,求你原諒我……我真的、真的只想為你、為你……」

她哽咽地說不下去,而他也再聽不下去了。

「亞萍,我知道了,你別哭。」終於,孟飛揚把柯亞萍從自己的胸口輕輕推開,又捋了捋她糊在額頭的亂髮,「先回家吧,你爸該等急了。」

柯亞萍不肯動:「飛揚,你還怪我嗎?你怪我嗎?」

孟飛揚苦澀地笑了笑:「怪你有用處嗎?……好了,亞萍,我陪你回家。」

再次走出小區時,孟飛揚有種筋疲力盡的感覺,但心情又平靜得令他自己都很不解。導致了他和戴希這次爭吵的最終原因找到了,孟飛揚卻不喜也不憾,倒好像一直掩藏在地底的暗流終於破土而湧出,使他感到意外的解脫。

已經超過十點了,當無數輛亮著空載燈的計程車從孟飛揚面前駛過後,他才如夢方醒地抬起手。

計程車開到離孟飛揚家不遠的地方,他的手機上跳出一條簡訊,是戴希發來的。整整一個月來,這是戴希發給孟飛揚的第一條簡訊,他卻沒有喜出望外。思念之痛依舊像尖錐一下一下刺進心房,另一個巨大的恐懼卻幕天席地而來——戴希,以後我該怎樣面對你?

孟飛揚遲疑再三,咬緊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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