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戴希鑽出地鐵站,挎著大背包一路飛奔,在無數容色精緻、款款而行的白領側目之下,她好像負重長跑健將似地直衝到了「逸園」前。

新漆的黑色大鐵門亮得如同鏡子一般,戴希沖著它扮了個鬼臉,伸手到大背包里去掏鑰匙。

「戴希,早上好。」

鑰匙掉到地上,戴希滿臉通紅地看著李威連:「……我、我遲到了嗎?」

「沒有。」李威連說,「到九點還差五分鐘。」

「哦!」戴希想說謝天謝地,可突然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李威連緩緩地走到門邊,站到戴希的正對面。「不過我已經等了半小時了。」他說著,示意她看電子門鎖:「它壞了嗎?」

「不是!它很好的!」戴希連忙彙報,「施工期間怕不安全,就把電子門鎖關了。現在用這個!」她指指門上纏了好幾圈的粗鐵鏈子和上頭掛的大銅鎖。

「嗯,」李威連點了點頭,「考慮得可真周到,害我站到現在。」

「啊?你沒說要來呀,我不知道……」

「開門吧。」

每次走進「逸園」,戴希就有種時光停滯的感覺。雖然這裡仍在施工中,草坪上和牆沿下尚且堆放著剩餘的建築材料,主樓的門框和欄杆上醜陋的白色塑封也沒來得及剝去,但是春風微拂,低垂的樹枝輕輕搖曳,屋脊上的精美雕飾在剛剛萌生新綠的葉片中若隱若現,別有一種欲語還休的矜持之態、抱殘守缺的遺憾之美。在戴希的眼裡,「逸園」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存在,她的美與丑、得與失;榮耀與失落、繁盛與衰敗都能同時予人極為深刻的印象,令人殊難決斷對她的態度——究竟是該愛慕還是厭惡?

然而,「逸園」的吸引力又是至為強烈且實實在在的。

戴希等著李威連,他走得非常慢,一步一步,若有所思的樣子。自從香港分別後,戴希就沒有再見到他。從lisa那裡戴希了解到,李威連的工作量在這段時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連續幾十小時的重組封閉會議;若干新產品在各大城市的發布研討會;重大合同的商務談判;最新達成協議的合資企業簽署儀式……最近的消息是他前天再次返回上海,立即帶領重組核心團隊進駐麗茲卡爾頓酒店封閉開會,這次連lisa也一起封閉進去了,所以戴希完全沒料到今天會在「逸園」門前見到他。

李威連又走了兩步,索性停下來:「你有話要說?」

戴希好想說,我現在才知道見到你一次有多麼不容易,真的應該抓緊每分每秒的時間。不過,實際上她說的是:「你可以去『雙妹』等著的呀?就不用站半小時了。」

「這時候她們還沒起床呢。」李威連回答得十分隨意。戴希發現,他提起雙胞胎姐妹時總是用這種親切而疏懶的口吻,完全像對家人:「偶爾浪費一下時間,對我也挺難得的……戴希,你現在已經很熟悉『逸園』了吧?」

是的,戴希已經很熟悉「逸園」了。自從香港回來之後,「逸園」改造工程正式啟動,朱明明陷入重組的工作中難以自拔,就把監工這項艱巨的任務直接甩給了戴希。因此這幾周來,戴希每天上午都在「逸園」度過,下午才回公司里上班。雖然和施工隊打交道讓她勉為其難,但是戴希盡心儘力地工作著,因為她深切地懂得「逸園」的重要性。

他們停在翠綠的草坪中央,鵝卵石鋪就的甬道曲折向前,通向乳白色建築的門口。

「草坪從海灘起步,直奔大門……最後跑到房子跟前,彷彿藉助於奔跑的勢頭,爽性變成綠油油的常青藤……」戴希又想起在《了不起的蓋茲比》中讀到的句子,但它所描繪的恣肆動態和「逸園」是不匹配的。這裡的草坪嫻靜宛若處子,「逸園」中唯一的那棵丁香樹華蓋飄逸,像是處子佩戴的碧綠花冠。

「戴希,知道這是什麼樹嗎?」

「丁香,」戴希聽朱明明提到過,「為什麼只有一棵?」

李威連收回仰望樹冠的目光:「為什麼這麼問?」

「……」

「聽袁老先生說,本來是有好幾棵的。『文革』期間幾乎全部被毀,只留下這一棵,因此為他所特別鍾愛。這棵丁香的花期較晚,四月中旬才會開花。是白色和紫色的花,一周左右就凋謝了,我個人覺得比櫻花更美。」

從門口傳來一陣喧嘩,是工程隊來上工了。

李威連看著他們,問戴希:「工期還剩多久?」

「到這周末就完工了。下周開始做保潔、隱蔽工程調試和綠化施工。」戴希又開始緊張。這個施工隊承包的都是比較有檔次的工程,年輕的工頭很有眼色,平常遇到戴希總免不了要調笑幾句,今天一看見她身邊的李威連,立即斂聲屏氣,規規矩矩地指揮手下開始勞動。

「很好。」李威連又看了看這幫開始忙碌的工人,「他們會去樓上施工嗎?」

戴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樓上早完工了!」

「好,我們上樓吧。」

上到二樓,李威連直接向橢圓形的大陽台走去。氣溫又升高了一些,整座陽台上灑滿日光,春風在融融暖意中帶來沁人的微涼,憑欄而望,腳下草坪如茵、樹影婆娑,遠處淮海路上的高樓大廈一棟接一棟,而對面……

隔著一條窄小弄堂,正對面的二樓窗戶上,窗帘拉得嚴嚴實實。戴希在「逸園」監工的每一天,所見到的都是這副情景。偶爾,她會發現窗帘的合攏處出現小小的縫隙,想必是有人在後面窺探吧。

「知道對面是什麼地方嗎?」李威連問。

「嗯。」戴希說,「……不過窗帘一直都拉著的。」

「假如窗帘拉開,那個房間就一覽無餘了。」

說完這句話,李威連沉默了,只管低頭看著腳下,工人們正在井然有序地將剩餘的材料往外搬,他們開始做完工前的清理了。

戴希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我說一下工程的情況?」

「不用,我都看見了。相當不錯。」李威連轉了個身,靠在陽台的欄杆上說,「2002年大中華區總部搬進來之前,『逸園』的裝修是我親自監工的,所以現在我只要看一看,就足夠清楚了。」

「怎麼可能?!」戴希很驚訝,「你哪裡有時間?」

「總能擠出時間的,交給別人我不放心。戴希,你有沒有看過『逸園』最初的建築設計圖紙?」

「有啊。」戴希從背包里掏出文件夾,「還是英文的影印件呢,真有歷史感。」

「袁伯翰自己保存的圖紙都在『文革』中遺失了,最後我是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裡找到原圖的。為了儘可能把這些大理石清洗乾淨,所有的藥水和器材都從美國進口……整個裝修工程花了五百萬。」

戴希吐了吐舌頭:「這麼多錢。」

「這次不說真奢侈了?」李威連調侃地說,看樣子他要記一輩子的仇了,「當時倒是有很多人這麼說,連美國總部也有不同看法。」

「那你……」

「我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任何人都阻擋不了。」

戴希垂下眼瞼,「逸園」對你就這麼重要嗎?為什麼你要對她如此執著、不顧一切……「我九點半就要離開,還有二十分鐘時間。戴希,樓上哪裡可以坐下?」

戴希一驚:「傢具都收起來了,沒地方坐……哦,你的辦公室可以啊,那裡沒動過。」

「好。」

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前,李威連看著戴希:「開門啊。」

「我沒有鑰匙。朱明明說這間屋子不用整修,裡面又有很多機密,所以不給我鑰匙。」

李威連打開門,把鑰匙遞給戴希:「拿著吧,這裡沒有機密,但是需要通風。」他把幾扇大窗全部敞開,這才在桌前坐下,並示意戴希坐在自己對面。

「看樣子我的風水真是太好了……」在語氣中帶著自嘲,亦是他慣常的說話方式。隨後李威連稍稍沉默片刻,才看著略顯局促的戴希說:「其實朱明明不知道,你所了解的機密遠比她要多得多。」

戴希的心中一緊,她對李威連既持重又率性的風格已相當熟悉——他像是有很重要的話要說。

「不過最近maggie對你的評價大有改觀。」李威連沉吟著說,「她說你學得非常快,現在對人事部的日常事務操作得已經很熟練了。當然了,這也說明我的眼光不錯。」

戴希不知該說些什麼,她的心中又湧起悲喜交加的情緒,似乎每次李威連和她談話,都會引起這種很奇特的效果。不論他說的是什麼話題,她都能感受到揮之不去的孤寂,好像重重陰雲壓迫著他、又烘托著他,使他和周遭現實間的距離時遠時近,難以捉摸。今天這種感覺尤其強烈。

李威連往前傾了傾身子,把手臂擱在桌上:「戴希,關於我們在香港達成的共識,你現在有什麼進一步的想法嗎?」

戴希必須回答了:「嗯……我每天都在看材料、做準備,就是、就是老沒機會見到你。」

「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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