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童曉有些不相信地問:「他真的給錢給東西了?」聽了這番敘述,他對張光榮的印象差到極點,基本將此君鑒定為流氓一個。

蔡阿姨嘆了口氣:「反正第一次去的時候,我們拎了奶粉和麥乳精。為了證明自己很闊氣很捨得花錢,張光榮還特地給我看了包起來的五十塊錢,說是打算交給阿珍姆媽的!……小夥子,你曉得楓林橋那地方嗎?」她問童曉。

「楓林橋?」童曉撓撓頭,「曉得啊,不就是中山醫院那裡嘛,哦,附近還有個家樂福!」

「你少說兩句!」童明海沒頭沒腦地喝斥,童曉鬱悶啊,明明是人家問我的……可一看童明海的臉色,童曉沒吭聲,此時他老爸的臉,和強颱風來襲前的陸家嘴上空沒有任何區別。

「咳,他們小青年肯定是不曉得過去的樣子啦。」蔡阿姨打了個圓場,「我們老上海都曉得,解放前肇嘉浜路那裡是條臭水溝,旁邊搭著破草棚,住的全是逃難到上海來的蘇北人。從50年代以後開始改造,不過像我們這種楊樹浦的,十年也不一定會過去一次。等到了那裡我一看啊,哎呀,雖然臭水溝、草棚子是沒有了,還造了些三四層樓的公房,可除了這些公房還看得過眼,剩下的房子差不多都是私人搭的平房,破破爛爛,好像風都吹得倒。那邊的工廠也又破又小,根本沒法和我們楊樹浦這裡的大棉紡廠比,我們廠里的宿舍樓、食堂都樣樣挺括,我才明白,為什麼張光榮削尖了腦袋從徐家匯跑到楊樹浦去。」她又看了童曉一眼,慈愛地微笑說:「風水輪流轉,肇嘉浜路如今是很高檔的地方,大楊浦倒不行了。」

童明海忙把話題往回扯:「你們見到趙阿珍了?她家條件怎麼樣?」

「當然見著啦。阿珍姆媽很蒼老,頭髮花白,不像五十倒像六十多歲的人了。不過五官挺端正,看得出年輕時候應該長得蠻好。她家的條件嘛,咳,實在不怎麼樣。張光榮帶著我在一大片平房裡鑽來鑽去,像進了迷魂陣,到處是破爛和垃圾,公共小便池外污水流得滿地都是,那時候是冬天,也能聞得到一股臭氣。阿珍家是一棟平房,分裡間外間的,家裡還算乾淨,可那麼冷的天,連個煤球爐都生不起。我當時就想打退堂鼓了。這地方環境太差,怎麼能和棉紡廠比啊,小華濱在這裡肯定要受罪的。我想,阿珍姆媽肯幫忙帶孩子,一定也是想從張光榮那裡得些錢,她家裡看起來真的很窮。」

「但是張華濱最終還是留下了?」

蔡阿姨點點頭,臉上綻露出恬然的笑意,這是人們回憶起溫馨往事時才有的特殊神情,彷彿那一刻所締造的快慰,直到今天還滋潤著心田。正是憑藉著這些回憶,人們才能從容跨越生命中的種種磨難和坎坷,在最深重的黑暗中暢想光明。

「我正在為小華濱的未來擔心,從裡屋走出來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嘴裡叫著『外婆、外婆』。我想,這就是趙阿珍的外孫女了吧。再往牆上望望,掛著幅黑白照片,裡面的年輕姑娘漂亮得像電影明星似的,小女孩的眉眼和照片上特別像,我猜那照片上的姑娘一定就是趙阿珍死去的女兒,也是這小女孩的媽媽了。小女孩一眼看見我放在床上的華濱,就跑過去,說來也怪,華濱本來一直在哭鬧,我怎麼哄都沒用,偏這小女孩往他面前一站,這小子馬上就不哭了,小女孩抓著他的手直叫『弟弟、弟弟』,小華濱居然咯咯笑起來。唉,這兩個孩子好像天生有緣似的,就這麼著親熱得不得了。阿珍姆媽和我看得直稀奇,她就逗外孫女,問要不要把弟弟留下來,小女孩拚命喊『要啊,要啊!』。我也把華濱抱起來,假裝要走出去,結果他哇哇大哭起來,朝小女孩伸著手,等兩隻小手拉到一起,立刻就不哭了。我心裡想,咳,這還真是前世修的緣分了!我看得出來阿珍姆媽是個好人,她外孫女和小華濱又這麼投緣,我才下決心把華濱留下了。」

「這樣華濱就寄養在楓林橋了。後來我又去看過他幾次,長得白白胖胖,比很多女孩子還要好看。阿珍姆媽忙家務,每次我過去,都看到小姐姐抱著他,哄他玩,兩個小孩好得真叫形影不離。再後來『文革』快結束了,張光榮的文藝宣傳隊搞不下去,他在『文革』里造孽太多,棉紡廠也待不住了,不知又走了什麼門路,跑到一個中學去當代課老師,我就再沒見過他們了。」

蔡阿姨終於結束了長長的敘述,滿懷期待地看著童明海父子:「我聽說張光榮文革結束後不久就死了,就是不知道華濱後來怎麼樣?這麼多年過去,他也該四十齣頭了……」

童明海和童曉對視了一眼,童明海不開口,童曉只好代父親回答:「呃,張……華濱現在過得非常好,是個跨國大公司的高級經理。」

「是么?那太好了,太好了……」蔡阿姨喜不自勝,臉上全是最質樸的善意。

童明海猛抽了幾口煙,突然問:「蔡阿姨,你還記得趙阿珍的外孫女叫什麼名字嗎?」

「她啊……」蔡阿姨額頭的皺紋縮成一團,「大名我還真沒打聽過,就聽到阿珍姆媽叫她『佳佳』,我也就一直叫她『佳佳』。」

從蔡月芬家出來,童明海和童曉步行去長途車站。剛過了四點半,陰沉沉的天空好像已有些暮意,新修的水泥路很寬闊,路旁的野地里草木枯敗,剛剛栽下的行道樹又細又矮,樹榦上圍裹草包,在寒風中瑟縮著,叫人擔憂它們是不是熬得到春天。望向四周,只見滿目灰濛。

父子兩人頂著寒風大步向前,風堵住嘴,有話說卻張不開口。一直等走到車站,童曉才問出憋在心裡很久的問題:「爸,你是不是知道趙阿珍的外孫女?」

童明海眯縫起眼睛,朝前方一大片黑黢黢的樓盤工地看了很久,才低聲回答:「她就是袁佳。」

「啊?!」童曉瞠目結舌。

車來了,還好人不算多,他們擠過塞滿了大包小包的過道,在最末一排找到座位坐下。開過一個紅綠燈,路況就急轉直下,長途車七歪八斜地向前行駛。

「有什麼話就說。」沉默良久,童明海終於發話了。

童曉緊皺眉頭:「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張乃馳不是和李威連關係特別密切嗎?怎麼張華濱又和袁佳扯上關係了?如果張華濱和袁佳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那麼李威連和他們又有什麼聯繫呢?曾經有人很肯定地告訴我,李威連和袁佳從很早起就認識,那麼他到底是先認識的張乃馳?還是先認識的袁佳?」

童明海沉默不語,長途車又顛簸了很長一段時間,車窗外的景緻依舊蕭瑟,童曉意興索然,乾脆抱攏雙臂,耷拉著腦袋打起瞌睡來。

「是我疏忽了啊!」

耳朵旁飄過一聲長嘆,童曉猛地驚醒:「啊?老爸,你疏忽什麼了?」

童明海望著越來越暗的天空:「1975年底我第一次見到小袁佳,她外婆已經去世了。袁伯翰受趙阿珍之託,收養下袁佳,帶她來派出所遷戶口,當時袁佳剛滿十二歲。所以後來『逸園』出事,我的注意力始終集中在我們那個街道,和華海中學周邊的片區。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也許事情應該追溯到更久以前,也就是袁佳生活在楓林橋的那十二年里。」

「是啊……」童曉恍然大悟,「楓林橋離咱們家那裡說遠不遠,說近也不太近,再說誰會想到,十二歲之前的童年往事還會對後來的一切產生影響……」他突然眼睛一亮:「爸!難道李威連和袁佳、張乃馳的關係也起於那十二年里?!」

童明海長吁口氣:「這個應該不難查出來。回去之後我就和老同事聯絡一下,找找過去在楓林橋地段派出所的民警,到時候你也和我一起去調查吧。」

「好。」童曉答應著,長途車又停在路中央了。前方道路施工處的紅色警示燈閃個不停,卡車、助動車和小轎車擠做一堆,所有的司機都在焦躁不安地狂按喇叭。從車窗望向側前方,上海市區的萬家燈火透過沉沉霧靄,已經隱約可見了。

初春時節的上海,晝夜溫差雖算不得太大,但氣溫常在日與日之間上躥下跳。昨天剛剛艷陽高照,在街上走一走就渾身冒汗,恨不得立刻換上輕便春裝;今天早起往窗外一看,陰雲密布、寒風陣陣,路人們個個縮頭縮腦,好像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早上八點,戴希左肩挎了個大背包,右手拿著杯酸奶剛衝出樓道,就和樓門外站著的人撞了個滿懷。

「啊,對不起!對不起!」戴希手裡的酸奶飛出去好遠,她一邊道歉一邊去撿,「我趕時間上班,抱歉啦!」把摔癟的酸奶紙杯往垃圾桶里一塞,戴希拔腿又要跑,卻被剛才撞到的人一把扯住了。

「上班也不用這麼慌慌張張啊……撞疼了么?」

戴希用力甩脫他的手,瞪大眼睛看著宛如從天而降的孟飛揚。

孟飛揚訕訕一笑:「呵呵,小希,你不要這麼瞪我?我心悸……」

戴希又瞪了他幾秒鐘,然後轉身就走。

「小希,小希!哎,你別走那麼快嘛,等等我。」孟飛揚拖起行李箱緊跟上戴希。他的頭髮亂糟糟的,鬍子貌似也沒刮,身上還穿著厚厚的羽絨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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