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汪靜宜不置可否,女兒終於開始擺脫這些天來的沉重和壓抑,她感到很欣慰。看樣子隨著美國的臨近,左菲婭的情緒也會不斷好轉,多麼現實啊……汪靜宜不無自嘲地想,這孩子還真有父母親的遺傳。她握著登機牌的左手情不自禁地緊了緊——假如、假如他們當初沒有分開;假如命運對他們網開一面;假如他們能夠戰勝自身的軟弱,那麼也許,也許現在,她會和他有一個孩子,汪靜宜相信,這孩子的性格肯定和今天的左菲婭迥然不同。

那是1984年,驕陽似火的季節,汪靜宜坐在醫學院的宿舍里複習迎考。這個夏天異常悶熱,窗戶敞開到盡頭,也引不入一絲涼風。校園裡鬱鬱蔥蔥的大樹上,所有樹葉都好像被炎熱粘住了似的,從早到晚紋絲不動。綠色凝固如墨,邊緣近似焦枯。

汪靜宜坐在窗邊的書桌前,右手翻動書頁,左手不停搖著扇子,但是這點微弱的風根本無濟於事,她身上薄薄的鵝黃色連衣裙幾乎濕透,全部粘牢在皮膚上,感覺困頓,無從宣洩。整個下午過去了,汪靜宜連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夏日午後的校園中看不到學生走動,周遭如此寧靜,只有陣陣蟬鳴衝擊著汪靜宜的耳窩,帶著她渾身的血液一遍又一遍沖向額頭,又在退卻的時候,如落潮般划過心頭的沙灘,在上面刻下深深的斷痕……

其實她看了一個下午的,不是面前的書頁,而是一封信。這封信,汪靜宜在讀完第一遍之後就顫抖著雙手撕得粉碎,拋入教師辦公室後的那片河塘。然而,那裡面的一字一句,以及那行雲流水般的字跡,就像烙進了汪靜宜的瞳仁里,以至於她在眼前的每一片紙上,都重新讀到這封信:

靜宜,你好。

很抱歉隔了這麼久才給你寫信,我想你一定擔心了,真的非常非常對不起。

從上次見面到現在,我已經失約整整兩個月了。我知道你不便去廠里打聽情況,而事發突然,我也無法親自去向你解釋。所以在這兩個月里,每次想到你可能會有的揣測和不安,我都心急如焚。靜宜,現在你要怎麼怪我都是應該的,我只想讓你了解,這一切確實只是樁意外。

上次見面後不久,我們廠里的鍋爐房爆炸起火,我恰好在那裡,不巧就受了點傷。其實到現在,我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你完全不必為我擔憂。只是在過去的兩個月中,我待在醫院裡失去了自由,沒法騎車去你那裡,打電話寫信什麼的也很不方便,所以一直耽擱下來,今天和我一起受傷的師弟可以出院了,我才拜託他把這封信寄給你。

醫生告訴我,再過一個月我應該就能行動自如了。靜宜,一個月後你也該考完試了吧?雖然屢屢失約的人不值得信任,我還是想,能不能在八月的最後一天,老時間老地方,請你再等我一次,就這一次。

假如那天我們能夠再見面,就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假如那天我還是沒有去,從那以後你就把我徹底忘記吧——假如你不想再給我機會,也沒關係,那天我見不到你,自然就能明白你的心意。

靜宜,過去的兩個月里我每時每刻都在思念你,可惜我言語貧乏,難以將心中的情感表述萬分之一。但願這封信能夠彌補我給你造成的困擾,能夠令你開心一些。

祝你考試順利!

李威連

秘密相戀了三年,李威連從未給汪靜宜寫過情書之類的東西,這是他寫給她的唯一一封信。

二十多年過去了,汪靜宜仍然能夠把這封只讀了一遍的信逐字逐句地背出來。當時她因為恐懼撕碎它,直到最近才徹底搞明白,自己所恐懼的究竟是什麼。

她原先以為,自己恐懼的是這段感情不得不走向終局的悲涼。現在她懂了,真正令自己恐懼的是李威連這個人,是他在那封信里所表達出的內心世界,是他的倨傲和自尊,他的情感深摯到了讓汪靜宜這樣的現實主義者完全無法面對的地步。

其實在李威連失約後不久,汪靜宜就知悉了在金山石化廠發生爆炸的詳細經過。她確實沒有去主動打聽過,因為當時她公開的男友是醫學院院長的兒子,所以和李威連之間的一切純屬地下戀情,必須時刻小心謹慎。正在汪靜宜忐忑不安地猜測著李威連失約的原因時,幾個在金山當地醫院實習的醫學院研究生返校,談起了這個事故和傷員的情況。

當聽到李威連這個名字,又聽到他傷及脊柱,情況很糟糕時,事故的其他內情對汪靜宜都沒有任何意義了。那一刻她猶如五雷轟頂,費了天大的勁才使自己沒有當眾失態。其後的兩個月中,她不知躲在教師辦公室後的河塘邊哭過多少次,卻始終沒有勇氣去看望他。最後一次學長們帶回消息說,經過初步的手術治療,再過一個月李威連大概可以站立行走了,不幸的是,這只是暫時的好轉。如果不能在半年內得到徹底根治,他依舊逃脫不了終生癱瘓的命運,而這種根治手術是當時國內的醫療水平達不到的。

就在汪靜宜心涼徹骨的時候,她收到了李威連的來信。當她攥著信往附屬中學的教師辦公室後面狂奔時,汪靜宜完全不敢想像,拆開之後自己會讀到怎樣的內容。

她讀到的是最平靜的口吻,甚至連筆跡都是她所見過最瀟洒的。他沒有一個字談及自己的困境,和即將面對的可怕現實。在這封信里,他只是為他們的愛情爭取了一個緩衝期,並且給雙方都留足了迴旋的餘地。

到八月的最後一天,不論是他還是她,都可以選擇繼續或者中斷他們的愛情。最關鍵的是,如果到那時他確知自己不可能治癒,將必然會再次失約。他所做的全部鋪墊,就是要讓她不必為這場愛情的幻滅承擔任何責任。他的驕傲竟然達到這樣一種程度,以至於本應該充滿深情、眷戀和期盼的語句,被他寫到冷漠淡然。恐怕正是由於身處絕境,李威連才會徹底展露出他的本性來——極端到自虐的自尊。

然而,他終於還是露出了馬腳。信到最後,他寫下了「思念」這兩個字,並且是過去兩個月中每時每刻的思念。他不是言辭匱乏,只是不願意表達埋藏心中的深情,因為他所面對的,是自認為還沒有資格擁有的、無法公開的愛人。過去兩個月中的每時每刻,在孤獨、絕望和恐懼中掙扎的每時每刻,在年僅二十一歲的人生最艱難的日子裡,難道他會不渴望愛人的陪伴和支持?

所有的故作鎮定、所有的偽裝在信的最後轟然倒塌,汪靜宜看透了他的軟弱,李威連並不比別人更堅強。這個發現讓她痛哭失聲,也讓她下定決心,絕情的事還是由她來做吧,他們兩個人之中,其實她才是那個更冷酷的。

威連,你好。

收到你的來信我非常高興。擔心了兩個多月,知道你一切均好,我總算可以放心了。

我這裡也一切順利,年初上報學校的下鄉支醫申請批准了。今年的暑假開始,我就要動身去嚮往已久的雪域高原,去當地做一年的實習醫生。一年的時間既能開拓眼界、積累實踐經驗,也將確保我畢業後直接保送研究生。這是個非常難得的機會,威連,你也肯定會為我高興的吧?

就是有一點,八月的最後一天我已經在西藏拉薩,所以非常遺憾,我無法赴你的約了。另外,我從學長那裡聽說了你受傷的情況,我建議你儘快想辦法出國治療。你的父母不是在香港的嗎?威連,趕緊去香港動手術吧,別再耽擱了,越早越好。

我很懷念過去的三年中,我們在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我會把它們深深留在心底,直到永遠。

威連,再見了。

祝你早日康復!

汪靜宜

這封回信汪靜宜也能倒背如流。雪域高原是純粹的謊言,她不怕被很快戳穿,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徹底死心。至於李威連收到這封回信時的感受,汪靜宜從沒有去想過,重逢之後他也隻字未提。但是在十五年後,當汪靜宜再次看見李威連挺拔的身姿時,她堅決地認為,無論本意如何,自己當年還是做了一件正確的事。

李威連恨她嗎?本來汪靜宜認為是的,但這些天來她又開始懷疑。其實事到如今,恨不恨都已經無所謂了。如果說汪靜宜還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李威連後來始終穿著衣服與她做愛,也從不與她同床共眠,這使得她再沒有機會撫摸他的身體,撫摸那個當初導致了他們分離的創傷,對此她一直耿耿於懷,因為這撫摸是她欠了他好多好多年的……

「媽媽,要登機了!」左菲婭在汪靜宜耳邊叫。

汪靜宜點點頭,站起身朝頭等艙客人的通道走去,左菲婭跟在她身後,漂亮的小臉蛋緊張得有些發白。

再見,中國。再見,上海。再見,我曾經的家。再見,威連——我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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