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李威連好像也很愜意,他只說了句:「我們的時間很充裕。」就閑庭信步似地在寒風中走起來。戴希明白了,他和她一樣享受此刻。他們沉默著走完這段並不算短的路,街道空曠,令攜伴步行的感受格外安逸。戴希將雙手插進高腰夾克的衣兜里,只覺渾身融暖。

一直走到天星碼頭,李威連在入口處停下腳步:「想坐船的上層還是下層?」

「……有什麼區別嗎?」

「上層有座位,票價稍貴一些。下層必須站著,離水面更近,其實票價便宜不了多少,但很多香港人天天坐天星小輪上下班,為了日積月累的緣故,寧願選擇下層。」

「哦,我喜歡站著,也喜歡離水面近些。」戴希說。

「好吧。」

周六的中午,搭小輪的人並不多,他們沒排隊就直接上船了。

在下層船艙的前端站好,開船的鈴聲響起。穿著橙色防風夾克的工人解開纜繩,小輪緩緩離岸。船首指向港島,半空之中霧靄重重,陰雲聚攏在中環林立的大樓頂上,使這個正午更像黃昏。風在海面上更加猛烈,水汽直接打上面頰,戴希微微地氣喘。她偷偷瞥了眼身邊的李威連,他抬頭望著對岸,又是很久不發一言了。

「我還有一個問題。」她說。

「嗯。」

「在上海高中畢業時,你為什麼沒考上大學?」

這句話戴希問得很輕,在天星小輪「突突」的馬達聲掩蓋下,她都擔心李威連聽不清自己的問話。但是他分明聽見了,而且像是被迎頭猛擊般地突然轉過臉來,戴希被他的眼神嚇到了,那裡面滿是尖銳的痛楚,無比新鮮,完全不像是久遠回憶所能激發的。

戴希的心亂跳起來——我、我問什麼了?!

他臉色慘白地低下頭,看著海水說:「我一定要回答這個問題嗎?」

「不!」戴希忙說,「你不想說就不要說,我……」

「我可以回答。」李威連打斷戴希,語氣稍微平緩了一些,「不過,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深深地嘆了口氣,露出難以形容的苦澀笑容:「遲早總要說出來的,就告訴你吧。」

他的話語好像從很遠處而來,隨著寒風、帶著雨滴飄入戴希的耳朵。

「在『雙妹1919』的那天,我告訴過你我中學時代每周都去那裡補習英語,文悅文忻的媽媽就是給我特別輔導的英語老師。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我高三畢業的下半學期末……某一天,校長突然把我叫去,向我出示了一封信。校長說那封信里的內容讓他痛心疾首,因為我從初中到高中都是華海中學最優秀的學生,校長對我寄予了極大的期望,甚至以我為榮。可是,那封信中所描述的我的行為卻令他根本無法接受。信中所揭露的,正是我與那位英語教師持續整個中學階段的不正常男女關係。」

戴希的喉頭髮澀,石庫門樓上的畸戀是她已經了解的,她也深知,這兩個幾乎等同母子的人之間所發生的一切,對普通人來說殊難理解,更不要說那個年代的中國人。

「校長說,他已經和英語教師核實過了,她承認了一切,並且堅稱是她引誘了我,全部罪責都由她承擔。但是校長認為,即使這樣也不能減輕我的過錯。當時我正好年滿十八歲,按照那個年代的法律,我完全夠資格被判流氓罪。」

「不!」戴希驚呼,李威連沒有聽見。

「我沒有為自己辯解,這種事情還有什麼可說的。校長痛斥了我好幾個鐘頭,最後才說,他也不想把我送進監獄,但他必須要開除我,華海中學絕不能有這樣道德敗壞的學生。我離開校長室的時候,清楚地知道我的人生徹底改變了。開除是最嚴厲的處分,還會在我的檔案里留下重重一筆,在當時的中國,今後我不論升學還是就業,都不會有任何好機會了。但奇怪的是,我很平靜,也可能是打擊太大反而麻木了。我照常上學,每天都等待著處分的降臨。反倒是她,好多天都沒在學校出現,據說是請了長病假。那個周日,我第一次沒有去她家。就這樣過了一周,校長再次把我叫去,這回他講話的口氣溫和了許多,從指責變成了惋惜,我倒是從心底里覺得對不起他,校長是個有極強道德觀念的好人,的確是我讓他失望了。校長說,他反覆考慮了很久,我還太年輕,他實在不願就此毀了我的人生,所以最終決定把這件事替我隱瞞起來,不給我處分、也不記入檔案,唯一的處罰就是,他勒令我放棄參加高考,因為他不想以華海中學的名義,往大學輸送我這樣的人,我是不配上大學的。」

風越來越大,天星小輪不停地左右晃動,戴希幾乎站立不穩。她死死地抓住欄杆,掌心濕冷,鐵欄滑得簡直無處著力。眼睛被風吹得生疼,細雨密密茫茫,海水和雨水卷在一起,包裹著小輪,像是在迷霧中前行。李威連就站在旁邊,戴希卻沒有勇氣看他一眼。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那年我順利地拿到了高中畢業證書,卻被迫放棄了高考。」李威連的聲音重歸平靜,還有些許如釋重負的鬆弛。戴希不自覺地望向他,他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對她淡淡地笑了:「戴希,我還是頭一次對人談起這件往事。你聽了之後,是不是對我產生了一些新的看法?是不是認為……我是個應該遭到鄙視的人?」

說完這句話,李威連掉轉目光,注視著逐漸逼近的港島高樓,不再看戴希。戴希拚命咬著嘴唇,她的全身冰涼,胸中的烈焰翻騰,卻怎麼也找不到出口——我要說什麼?我必須要說的,可是,怎麼辦?我說不出來!

天星小輪急劇搖擺,對岸已迫在咫尺,船頭的浪花越濺越高,就要靠岸了。一陣急雨隨風迎面潑來,戴希的面孔盡濕,她不得不閉上眼睛:

「蓋茨比信奉這盞綠燈,這個一年年在我們眼前漸漸遠去的極樂的未來。它從前逃脫了我們的追求,不過那沒關係——明天我們跑得更快一點,把胳臂伸得更遠一點……總有一天……

「於是我們逆水行舟,奮力前行,卻總是退回到往昔歲月。」

這些天在心中默念了無數遍的語句,一旦說出口就再不受拘束,它們用自身的力量輕捷地奔入空氣,隨即消失在漫天雨霧之中。

船身重重地震蕩,戴希睜開眼睛,到岸了。

她一下子沒有找到李威連,仔細再看時,才發現他的背影已經跨過踏板,戴希趕緊追上去,他卻似乎完全把她給忘記了,頭也不回地沿著向上的斜橋往前疾行。

戴希不敢喊他,只好竭力跟隨,但是他走得那麼急,她幾乎奔跑著才能跟上。細雨飄一陣停一陣,李威連也毫不在意,只顧埋頭向前。他們走過郵政總局大樓,走過怡和大廈,走過文華酒店,走過皇后像廣場,走過太子大廈……戴希快喘不過氣來了,心臟因為跳動得太劇烈而隱隱作痛,也不知道究竟走了有多遠有多久,前面的李威連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轉過身來,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戴希,用略微沙啞的聲音問:「證件都帶在身上嗎?」

「啊?」戴希大口喘息,「帶、帶著的。」

李威連點了點頭:「跟我上去。」

戴希抬起頭,高高伸展的自動扶梯通向帶著黑色金屬光澤的透明樓宇,兩隻銅獅氣象莊嚴——是滙豐銀行。

貴賓部經理將他們請入接待室,李威連示意戴希坐下,微笑著對經理說:「steve,這位戴小姐是我的朋友,請為她開個銀行賬戶。」

戴希困惑地看看李威連,他只是輕輕抬了抬手:「你的證件。」

接下去戴希要做的就是在幾張表格上簽名,很快貴賓部經理滿面笑容地送出銀行卡:「賬戶開好了。」

「謝謝,」李威連彬彬有禮地說,「請從我的賬戶上轉五十萬美金到戴小姐的新賬戶上。」

戴希驚呆了。

一走出貴賓接待室,戴希就迫不及待地問:「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李威連根本不理會她,還是自顧自往前走,只是步伐比剛才緩慢了許多。戴希急了,一步攔在他面前:「你說呀,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要喊!像什麼樣子!」李威連壓低聲音呵斥。

戴希垂下頭,這次是真的忍不住了,眼淚成串地淌下來。

李威連指了指幾步開外的沙發:「坐下再說。」

坐下之後戴希還在抹眼淚,她覺得委屈死了。李威連默默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問:「哭夠了沒有?」

戴希點點頭,從下船後到現在,她剛剛能靜下來和他交談。李威連很平淡地說:「心理諮詢是按小時收費的,我只不過是預約了你的時間。」

戴希的眼淚又要湧出來了,她斷斷續續地說:「希金斯教授……給了我……一個研究課題,就是……就是……」

「我知道了。」

「可是,我還沒有心理諮詢的資格。」戴希說。

李威連點點頭:「沒關係,資格證書並不重要。」沉默片刻,他又補充說:「你不用有壓力,那筆錢沒什麼特別的含義。我只是……有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