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那位陳伯在這裡幹了三十年了。過去當保安,現在看門。他還認得出我。」把車開出陰暗的馬寶道時,李威連說。他看了看手錶:「還有別的地方想去嗎?」

戴希搖搖頭。

「那就回尖沙咀吧。」

又一次鑽入過海隧道,戴希重新鼓起勇氣:「我還有個問題。」

「好啊。」他的聲音聽上去十分疲倦。

「我想知道,你是怎麼進入西岸化工的?」

「為什麼問這個?」

「就是想問……」其實戴希只想談個能讓他愉快的話題,隨便什麼都行。

李威連思索了一下,然後說:「雖然我把振興母親的服裝廠當做自己的責任,但這是為了母親,而不是我自己的理想。我也絕不想在馬寶道這種地方過一輩子。因此到香港後的最初三年,我一邊幫助母親經營服裝生意,一邊讀香港大學的夜校。戴希,也許你還不知道,我在上海高中畢業時,並沒有考上大學。在金山石化廠當學徒工的時候,我參加了大學的自學考試,可出了樁意外,就差一點點,還是沒有取得大學本科的文憑。在港大讀夜校,已經是我的第三次嘗試了,絕不可以再失敗。還好這次一切順利,我只用三年時間就考出了全部課程,取得了港大的證書,才有了再進一步的基礎條件……

「幫母親買下第二家廠後,我開始留意報紙上的招聘廣告,結果卻失望地發現,好機會依舊很難得到。大企業的用人條件非常高,雖然我有了本科文憑,對自己的英語很有信心,廣東話也能說得流利了,但這些還遠遠不夠。那些招聘廣告上的要求動輒就是英美學歷,大公司相關工作經驗等等,我簡直望塵莫及。

「直到有一天,我在《南華早報》的廣告欄目里發現了一條語言交換的廣告。」

「語言交換?」戴希問。

「對,現在在上海也很流行吧,就是相互學習對方的母語,以交換的方式代替費用。」

「我知道了。」戴希想,語言交換在上海的確流行好些年了,不過被很多上海女孩當做釣老外的手段。

李威連繼續說:「那是一個美國人尋找中英文交換的廣告,而且特別要求中文必須是普通話。我感興趣了,因為當時香港能夠講普通話的人寥寥無幾,我決定不妨試試,有機會多說說英語也好。我按廣告上留的號碼給他打了電話,約好會面的時間和地點。於是就在那一天,我平生頭一次走進美國銀行中心大樓……戴希,能想起是哪棟樓嗎?」

戴希點點頭,美國銀行大樓位於中環,離西岸化工所在的怡和大廈並不遠。和怡和大廈相仿,它的外牆也是乳白色的,不同的是在樓頂裝飾著紅和藍的條紋,使人聯想起星條旗的顏色。美國銀行大樓是美國大企業、銀行和律師事務所聚集的辦公樓。

「這位美國人名叫wesley hoffman,是賀曼律師事務所的三位合伙人之一。戴希,非常有意思的是,我見到了wesley,才省悟到當初從袁伯翰老先生那裡學到的紳士課程都是有根有據的。wesley的言談舉止、穿著風度完全就是活生生的紳士樣板,我大開眼界的同時,心中又產生了新的自信。我意識到,我曾經受到的教育,那些我一直以為脫離現實的東西,將會對我的發展提供極大的幫助。而這,還真應該感謝母親的先見之明。

「我和wesley很快成為了好朋友,確切地說是忘年交吧。他人到中年,在美國已經是個極其成功的大律師,純粹是出於對東方文化的喜好,才把事務所開到了香港。我的語言能力、學識和教養也讓wesley相當驚喜,當他了解到我的生活狀況之後,就開始想方設法地幫助我。他把我介紹進他的朋友圈,帶我去他們那個階層活動的俱樂部,教我打高爾夫和橋牌,甚至邀請我去他家中共度聖誕節。袁伯翰教給我的知識開始大大地發揮作用,使我能夠從容應付所有這些場合。有一次wesley還親自造訪了七姊妹道上的制衣廠,他說是恰好路過,但我知道他是特地去看我生活的地方。毫不誇張地說,wesley是我人生中一位真正的貴人,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我從心底里感激他。

「wesley是香港美國商會的董事,和西岸化工在香港的美國高管都很熟,當他聽說西岸化工打算開拓在中國大陸的業務,要招聘能夠來往大陸和香港的業務代表,而我也恰好正在申請這個職位時,他便暗中給當時籌備中國代表處的負責人寫信,大力推薦了我。」

「那是哪一年?」戴希插了一句嘴。

「1988年。」

「哦。那時你是……」

「二十五歲。」

戴希輕聲說:「比我現在還小呢。」

李威連微笑了:「是的,我在西岸化工已經整整二十年了。西岸化工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也是迄今為止我的唯一一份工作。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算得上是個專一的人。戴希,你進西岸化工只經過一次面試,二十分鐘還不到。可是我經過了九輪面試,每次至少一小時,前後面試了將近四個月。」

「天吶,他們想幹什麼?」

「主要還是對大陸來的人有成見。公司里的香港主管根本看不起我,反倒是美國人對我比較有好感,也可能是新鮮感吧。當時這個職位競爭很激烈,有好幾個出生香港的應聘者,都有過硬的歐美文憑和大公司經驗,香港人自然不願意花落別家,讓我這個背景相差懸殊的『大陸仔』得手。還好wesley是直接向美方籌備負責人推薦我的,他對我的印象相當好,又特別邀請了其他幾位美國來的主管面試我,結果對我的考察就成了拉鋸戰,曠日持久……在那些面試過程中我什麼問題都被問到了,從政治見解一直到性取向。」

「啊!性取向?」戴希目瞪口呆。

李威連的神色倒是格外輕鬆:「很可笑是不是?後來我才知道,因為一個支持我的美國人是同性戀,所以反對我的香港人就想在性取向上做文章。總而言之,我還沒有進入職場,就充分見識了其中的欺壓和爭鬥。不過越是這樣,越激發我的鬥志,本來我只是想試一試,但到後來我決心非得要拿到這個職位不可了。我投入全部精力準備每一次面試,表現得越來越出色,最終九名面試官投票表決,五比四——我成功了。」

「太驚險了!不過,真的很好。」戴希大大地鬆了口氣,她還想說,今天西岸化工一定以當初的正確決定為榮,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戴希本不習慣恭維別人,對李威連更覺得沒有必要,這樣說反倒像是對他的輕慢似的。

「戴希,這不是基督教的十字架,是印第安人崇拜四季之風的吉祥物。」李威連突然換了話題。

「哦……」從昨天晚上起戴希就注意到了懸在後視鏡上的十字形木雕,一直在琢磨它的來歷。

這個印第安十字架有著淡褐色的木頭原色,雕紋粗獷紮實,用黑色的細繩懸掛,散發出一種原始神秘的張力。

「你也喜歡這些?」

「嗯,」李威連回答,「我並不是只會欣賞精緻、奢侈的東西。」

戴希只好低眉順眼,她想,我真是自找的。記得希金斯教授說過:每個男人私底下都是小心眼的孩子,越是平日里才華出眾、果敢寬厚的,越是如此。

真不曉得他打算記仇到哪一天!

回程的道路相當通暢,銀色寶馬車很快就駛上通向半島酒店的高速路。

李威連問:「咱們快到了。現在才剛剛十一點,吃飯還有點早。要不要去逛逛商店?」

「逛商店?」戴希可沒興趣,她望著逐漸靠近的維多利亞港,突然叫起來,「哎呀,我想去坐船的!」

「坐船?什麼船?」

「就是擺渡的那個……」戴希費勁地想解釋一番。

李威連揚了揚眉毛:「天星小輪,你怎麼不早說!」

「現在不能坐嗎?」戴希不懂他的意思。

李威連嘆了口氣:「如果你早說,我們就沒必要開車回尖沙咀了,完全可以把車開回四季酒店,然後從中環搭天星小輪過來。現在搭船的話,就是從九龍去港島,方向反了。」

「這樣啊……」戴希有些懊喪,「我才想起來嘛。算了,以後再說吧。」

「別急,我來想想。」李威連說,半島酒店充滿歐式情調的前門從窗外一閃而過,他把車直接開到了馬哥孛羅前停下,對戴希說:「你等我一會兒。」

沒過多久,李威連又回來了,一把拉開車門:「下來吧,我們去坐船。」

「太好了!」戴希驚喜地跳下車,「那這車怎麼辦?我的行李呢?」

「我都和酒店說好了,讓他們在一點二十分之前把車開到ifc,把你的行李也帶上。你從那裡上機場快線也是一樣的,至於午飯嘛,就在中環另外找地方吧。」他頓了頓,加重語氣問,「行不行?」

「行!」

他們沿著廣東道,並肩朝維多利亞港的方向走去。天氣比早上更差了,港灣上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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