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當李威連把第四瓶紅酒喝掉一半的時候,戴希叫了買單。她用他皮夾里的現金付完賬,把酒杯從李威連的手裡輕輕拿開:「william,我們回去吧。」

他很聽話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戴希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伸手去攙扶他。還好李威連雖然一路腳步飄浮,仍堅持著自己走到了車邊。

坐上右側的駕駛座,戴希深深地吸了口氣。李威連把頭靠在車窗上,努力地說:「你先開上高速路……不要往港島方向……快到國際展覽中心時,你再……叫我。」

駛離鯉魚門的這段路比來時清靜了許多,漁火幾近稀落。公路兩側只有連排樹木的陰影,像綿延不絕的愁思,先靠近再又遠離。高速公路在前面分叉,戴希不假思索地選擇了港島的方向,沿著來時的路開下去。

長長的隧道似乎沒有盡頭,還是肖邦陪伴著他們。旁邊的車道上,車輛依舊川流不息。穿出隧道,照原路駛上半懸于海岸之畔的東區走廊,黛青色的海面來到了右邊,沉黯寂寂。濤聲、風聲,連同海底洶湧澎湃的暗潮,都深埋於無垠的平面之下,原先掩蓋了星光的城市燈火變得凄迷,在另一頭的大海上空,卻升起漫天繁星。一抹若隱若現的紅光出現在海天交接的最遠端,彷彿撕破永夜的曙光、夢境中初露的希望。

寶馬停在四季酒店的門口。

戴希在李威連的耳邊叫了好幾聲,可是他毫無反應——看來只好找人幫忙了。戴希先從挎包里取出他的錢夾,小心翼翼地塞進他夾克內側的口袋。

她沒來得及把手縮回去,李威連的身體微微動了動,隨後她的發間便感受到溫存的撫摸,又帶著無法抗拒的力度。

戴希的呼吸驟然停止。她模糊地意識到,自己應該有所行動。然而理智隨同呼吸一齊消失了,她只能一動不動地半靠在他懷中,掌心裡還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胸口的起伏,親密入骨,無從言表。她感到與他貼近,自身被完全包裹在清冽、醇厚、醉人的氣息中。男人的氣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宛如被突然喚起的前世記憶。車裡面非常暗,戴希卻閉上了眼睛,彷彿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

「……怎麼不去馬哥孛羅……為什麼不叫我?」

他在問我呢,戴希迷迷糊糊地想,我該回答嗎?回答什麼呢?

「也好,明天早上……我們就一起從這裡出發。」

戴希猛地睜開眼睛,腦海里掀過一場最猛烈的雪崩,她全身冰涼地直起腰。李威連的面孔隱在車窗的暗影中,但是戴希能清楚地看見他的目光。

那裡面充滿赤裸裸的慾念,卻找不到一絲溫情。

戴希狠狠地咬了咬嘴唇:「william,你醉了。我叫酒店的人來送你上去。」

他放下擱在她髮際的手,一言不發。

戴希推開車門,正好酒店的門童跑過來。她一下子醒悟到,剛才那段好似無比漫長的過程,其實只是極短暫的瞬間而已。

「我去趕地鐵了。」戴希站在車外對李威連說,他好像根本沒聽見。

「晚安。」戴希向前走了兩步,才聽見李威連在身後說:「戴希,明天早上在酒店等我。」

將近十一點了,地鐵是這幾天里最空蕩的。戴希抱攏雙臂坐在長椅上,一陣又一陣的寒戰掠過心頭——無論學習了多少理論,親臨其境時,其中那份深切的悲哀仍然叫人猝不及防。

戴希也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並沒有因為所發生的厭惡他,或者懼怕他。今夜真正醉了的人是她,而他,只不過是將她喚醒了。

第二天早上剛九點整,李威連就給戴希的房間打來電話,他已經在大堂等著了。

李威連面朝里站在大堂的落地玻璃窗前,晨光淡灑在身上,戴希看到,他的臉色晦暗神情疲憊,像是宿醉難醒,又像是徹夜未眠。其實戴希自己也沒睡多久,樣子大概不會比他強得太多。下樓時惴惴不安的心頓時平靜下來,戴希徑直走到李威連的跟前,與他相視一笑。

昨夜已經過去,他們彼此都不會再提起。剔除了虛偽的隔膜之後,李威連在戴希的眼裡又多了幾分真實,幸好這種真實對她是有所準備。戴希猜不透李威連究竟是怎麼想的,但他神情中流露出的微妙釋然令她心生惻隱。

現在,她更有信心,也更有願望要和他坦誠相處。

「要趕下午三點半的航班,你最好一點半搭上機場快線,所以我們今天的時間並不多。」坐上車,李威連對戴希說:「我們最遠可以去一趟淺水灣,或者先去山頂,中午十二點我在旁邊的半島酒店訂了位,吃飯仍然是最重要的。」

戴希朝車窗外望望,天氣不太好,維多利亞港灣的上空陰雲密布,沿著山勢而上的高樓大半隱在灰色的霧靄之後,風勢比前幾天都要凜冽,吹起路邊的棕櫚樹葉颯颯作響,開到盡頭的紫荊花瓣紛紛飄落,像粉色的蝴蝶在街道上翻飛起舞。春節長期已經結束,又逢周六早晨,廣東道上突然變得行人寥落,名品店前更是門可羅雀,沒有人氣簇擁的華貴裝飾在風中獨立,透出些許孤高的味道來。

從明媚到凄涼,才不過一夜之間。缺少了人頭簇擁,裸露的市景顯得骯髒。被人所遺棄的事物總是骯髒的,這關乎感覺,而非實質。

「我不想去山頂……也不想去淺水灣。」戴希回答李威連。

他發動汽車,緩緩駛出酒店前的車道:「那你想去哪裡?」

「北角。」

「為什麼?」他似乎並不很詫異。

雖然醞釀了很久,戴希答話的時候還是相當緊張,她聽見自己的嗓音在輕微顫抖:「『粗俗是世界上最大的罪過』,我想了解說這句話的人。我仔細思考過了,我認為你母親的說法很有道理。」

好在李威連沒有再說什麼。拐上梳士巴利道後他就提升了車速,半島酒店、喜來登酒店、九龍萬麗、香格里拉……一座座或摩登或富貴或典雅的樓宇從車窗外飛快掠過,似錦繁華就這樣過眼而逝、轉瞬無痕。

行駛了很長一段,李威連才說:「理論很簡單,真實卻一點兒也不美好。你肯定想看嗎?」

「肯定。」

李威連點點頭:「還有段路要開,想聽音樂嗎?」

「不,」戴希堅決地說,「我要問你問題。」

他笑了笑:「是嗎?你終於有問題想問我了?」

「是有……很多問題。」

「好,問吧。」

戴希一下子又緊張起來,當這一刻終於到來時,她仍然無法避免惶恐。與他越是熟識,原先零散殘缺的心靈碎片漸漸匯聚成形,戴希就越是膽怯,她既害怕拼圖完整所揭示出的殘酷真相,又害怕自己的輕率和無知會傷害到已經陷落在無盡悲涼中的心,然而她只能勇敢前行,否則幫助就將永遠是句空話……

「第一個問題:昨天你說自己來港的過程特別順利,我想知道為什麼。」

猛地一個急剎車,戴希朝前沖了沖。

「對不起,是我注意力不集中。」李威連盯著路口的紅綠燈說,他的臉色本來就不好,現在更加蒼白了。

紅燈翻綠,他們繼續前行。

李威連開始回答:「在當時,即使有直系親屬在香港,遞上申請以後也要經過層層審查,還會有這樣那樣的刁難,拖一拖就是半年過去了。但是我從遞交申請到獲得批准,前後才花了一個月,所以說特別順利。至於為什麼會這樣順利,原因是……我當時的情況比較特殊。」他停了片刻,才說:「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我受了重傷,必須要到香港來動手術。假如不能得到及時醫治的話,我就會終生癱瘓。」

「啊!」戴希低呼了一聲。

李威連微笑了:「別緊張,我這不是很好嗎?事實上,在那個年代裡人們還挺有人情味的,辦理申請的機構看到我這種情況,全都大開綠燈。我沒有託人、也沒有送禮,當然,那時的我也根本沒能力做這些事情。出乎意料的是,我在一個月內就獲得了批准。」

「戴希,我曾經發過誓不來香港的。」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在我父母帶著哥哥姐姐來香港,卻把我一個人留在上海的時候,我就下決心從此要獨自在上海生活,絕對不會再去找他們。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別無選擇,只有來香港動手術這唯一的希望了,所以……我還是來了。」

大片的沉默,猶如天空中的烏雲壓頂,沉悶得讓人窒息。

李威連將車停靠在路邊:「我們到了。」

下車後,出現在戴希面前的是昨天晚上看見過的醜陋樓房,一棟又一棟,密密麻麻地排布在狹窄的街道兩側。風還是很大,捲起地上的紙屑和垃圾,在白天的光線下,每堵牆面上的污漬都看得清清楚楚。街上的行人也不多,只有開在路邊的小店前徘徊著衣衫灰暗的身影,還有一些空空的攤位和衣架散亂在街道兩旁,看起來像是一片舉辦馬路集市的區域。

「這條街叫馬寶道,和附近的七姊妹道一樣,都曾經是香港小成衣廠聚焦的地方。」李威連示意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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