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嗯,1984年底我第一次來香港時,只有通過羅湖口岸才能入境。一座鐵橋架在中英兩側的國界中央,鐵橋大概百米長,走過這段距離,就離開社會主義的中國進入資本主義的英國殖民地了。」

「對啊!」戴希如夢初醒,「那時候香港還屬於英國哪!」

李威連朝戴希瞥了一眼,用寬容無知孩童的口氣說:「那時候更沒有血拚自由行。」

戴希的臉紅了紅:「你來香港是探親嗎?」

「準確地說是來和父母團聚。那時候來香港就等於出國,審批的過程相當嚴格,我有直系親屬在港,符合申請要求,但即便如此通常也很費周折的。」

「那你來的過程順利嗎?」

「很順利……」李威連的聲音中出現小小的起伏,被戴希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心隨之一顫——為什麼明明該是快慰的話,他卻說得這樣痛楚?

「經過那段鐵橋的過程是令人終生難忘的。不過百米的距離,中國這一側破敗、陰森,解放軍的邊防兵表情嚴峻,目光里充滿冷漠和警惕。但是往香港這側而來,萬家燈火的繁榮景象一步步靠近,身著筆挺制服的香港警察面帶笑容,舉止規範有禮,從他們身後吹來的風中帶著特別的清香。」

是的,風中的清香。即使在今天,只要深深呼吸,戴希還是能夠清晰地聞到這股氣息,那是來自遼闊海洋的自由之風,夾帶著南國花果的繁盛和清新。

「入境時,要接受英國移民局官員的盤查。訊問我的那個英國人說得一口流利的粵語,因為絕大多數申請進入香港的大陸人是廣東籍的,用粵語交流沒有問題,可我不會說廣東話。我急了,只好告訴他我會說英語。他好像很意外,但開始和我用英語交談,沒想到一談就是半個多小時。當他問到入境表格上的英文姓名時,我說了和威連最諧音的william,這個英文名字是我從小看原版書時就特別喜歡的。他略微猶豫了一下,隨後便微笑地填寫起來,邊寫邊說我是應該有個最地道的英文名字,因為他在香港移民局工作了二十年,我的英語是他見過的所有中國人中最地道的。我也沒太在意,直到幾周後去辦理證件,才發現我的英文名字在入境時被定成了『william lee』,而不是像通常那樣,從中文名字直接轉成的粵語拼音……後來,確實有很多人在和我見面之前,光憑這個名字就把我當成了盎格魯薩克森人。」

汽車沿著東區走廊平穩向前,大海始終在他們的左側相伴,不離不棄。往事還在心頭餘韻裊裊,周圍的燈光逐漸黯淡,不夜城的輝煌正在離他們而去。眼前的景象突然變得灰暗,擁擠和嘈雜。

「戴希,我們現在經過的地區叫做北角,曾經是香港中下階層人聚集的地方,有點像……上海的『下只角』,這一片又是其中最差的區域。近年來雖然也有不少改觀,還是可以看出破舊的跡象。」

戴希向著李威連那側的車窗外望去,果然,林立的高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狹窄的街道和五六層高的長方形灰色樓房,裝滿鐵柵的窗戶好像一個又一個鐵籠子,懸掛著在上海已很少能見到的窗式空調機,連夜色都遮蓋不住外牆面的骯髒。

「我剛來香港時就是生活在這裡,和我母親一起,過了好幾年。」

戴希沒有說話,因為她懂得這時候什麼都不應該問,也因為她的心感受到命運的重荷,變得沉甸甸的。

「想聽音樂嗎?」李威連突然問,他按下了cd機,「馬上要進跨海隧道,到九龍後就離鯉魚門不遠了。」

肖邦的夜曲頓時充滿了小小的空間,戴希的眼前一暗,隧道在前方無止境般地伸展開來,還好有肖邦,琴聲輕柔化解了距離帶來的巨大壓力。重上地面之後,沒過不久,星星點點的漁火在不遠處閃耀,城市邊緣的漁村就快到了。

鯉魚門真熱鬧。

海風略帶腥臭,近旁的海灣中漁船艘艘緊靠,整條街巷裡擺滿了海鮮攤,到處是討價還價的粵語喧嘩,聽在戴希耳朵里簡直和吵架差不多。原來這裡的規矩是在沿街排開的攤位上買好海鮮,再拿到後面的酒家加工。當然也可以直接在酒家自己的陳列櫃里挑選海鮮,交給廚房按照喜歡的口味烹制。或許是春節和周末的緣故,所有的攤位前都人頭攢動,窄小的街道里擁擠不堪,食物香味中混雜著煙熏火燎氣,從大大小小酒家敞開的門裡散出。

李威連帶著戴希徑直來到一家店前,和老闆像老朋友似地聊起來。戴希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就看見老闆滿臉紅光地撈貨、稱重。戴希大致能認出澳洲大龍蝦、老鼠斑、鮑魚、大跳蝦、海螺、扇貝……天哪!她吐了吐舌頭,這麼多夠一大桌人吃了。

等到在桌前坐下,戴希好奇地問:「你和老闆講了那麼久,都是討價還價?」

「沒有,我是在和他聊買馬的事。」

「買馬?」

「是啊,昨天香港剛跑完一場馬,老闆要和我比比誰買得好。當然是他勝過我了。」

戴希覺得不可思議:「你工作那麼忙,還有時間玩這個?」

李威連微笑:「我沒時間,也沒興趣。不過這樣說可以哄得老闆開心,比直接還價效果好。」

戴希正醍醐灌頂,突然「咚!」的一聲,老闆在桌子中央砸下一瓶紅酒:「william!」他操著廣東腔叫李威連的英文名字,嘴裡又冒出一長串抑揚頓挫的粵語。

戴希看到李威連為難地搖搖頭,她明白了,連忙說:「你喝酒吧,回去我可以開車。」

「你?」李威連很意外,「駕照帶著嗎?」

戴希拍拍挎包:「國際駕照,本來打算換成中國駕照的,不過回國後還沒來得及辦。」

李威連沒有立即說話,但他驚喜的眼神讓戴希非常開心,老闆失望地嘟囔了句什麼,正要抄起酒瓶,李威連一把將他的手推開了。

「今晚上我真的很想喝點酒。」李威連端著酒杯,還在猶豫不決,「戴希,香港是靠左行駛的,你能行嗎?而且還不識路……」

戴希堅決地說:「沒問題!只要你給我指路就行。」

「好吧!那就開回馬哥孛羅,把車停在那裡,反正明天早上也要從那裡出發,我打車回四季。」李威連把手裡的酒一飲而盡,看著戴希笑了,「我會喝醉的,到時候就全靠你了。」

「你應該不太容易喝醉吧?」戴希轉了轉眼珠。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怎麼喝都不會醉。但假如心情好,就醉得特別快。」李威連說著又幹了一杯。放下酒杯,他探手到懷裡取出皮夾,遞給戴希。

「拿著。」

「啊?」戴希糊塗了,今晚他是第二次把自己的皮夾交給她了。

李威連笑著給自己倒酒:「等會兒你負責結賬,免得我亂給錢。」

「哦!」戴希連忙把皮夾裝進挎包,「你和老闆不是朋友么?他還會騙你?」

「無商不奸嘛……」

李威連的手機響起來。

「你好,寶貝!」他立即接起電話,神情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溫柔,不停地微笑著。戴希垂下眼睛,聽別人講電話是不禮貌的,但是李威連動聽的英語牽動著她的心緒。他掛掉電話,又喝了一杯酒,才對戴希說:「是我女兒isabella,她的武術表演獲獎了,給我報喜呢。」

「武術?」

「你看。」李威連把手機拿到戴希面前,裡面在放一段視頻。戴希看見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穿著白色的練功服,像模像樣地打著拳:「好可愛!這是什麼拳?」

「據說是猴拳。」李威連說,「你看她像不像只小猴子?」「像!」

他們兩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我也不知道她怎麼會喜歡上功夫的。」李威連沖著手機的屏幕嘆氣,「成天嚷著要當什麼女俠……戴希,你猜猜isabella的中文名字是什麼?」

「這個怎麼猜啊……」戴希撅起嘴來。

「很好猜,和我們的名字一樣。」

「和我們的名字一樣?」戴希想了想,「唔,是不是……李貝拉?」

「你真的很聰明,戴希!」李威連又幹了一杯,海鮮還沒端上來,他已經把紅酒喝掉小半瓶了。

「貝拉,這名字很好聽啊。」

「我就是覺得,這名字聽上去比較快樂。」李威連說,「另外,也是為了方便她的媽媽。」他的語調變得十分惆悵:「可惜我和isabella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我本來希望她能在我身邊長大,在上海長大。但是katherine sean不喜歡中國,她只對香港還有些好感,對上海完全沒有興趣,而我卻離不開上海……」

海鮮終於上桌了,李威連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喝酒。戴希第二次承受著他的目光吃東西,她並不覺得尷尬,心裡卻禁不住有些傷感。

「戴希,你是左撇子。」沉默良久,整瓶紅酒都快喝完的時候,李威連突然說。

戴希看看自己握筷子的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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