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他們面對面站在「逸園」之外,從「雙妹」樓上投射而來的陰森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戴希的腦子亂作一團,李威連恢複了自制力的聲音彷彿從很遠很遠處傳來:

「中學那些年,我之所以每周都來訪問『逸園』,完全是為了遵從我母親的意願。她在我念初一的時候就離開上海去了香港。臨走前,她帶著我第一次拜訪了『逸園』的主人——袁伯翰。我母親的家族和袁家是世交,她從小就認識袁伯翰老先生,稱他為伯伯。當時『文革』剛結束,袁伯翰才從下放的農村返回上海。我母親對袁老先生說,我會一個人暫時留在上海,但她不想對我放任,因此想懇請袁老先生幫忙——教我成為一名紳士。」

說到這裡,李威連再次露出自嘲的微笑:「當時我就覺得,她說話的口氣,好像我已經是半個流氓了。但只要是我母親的期望,我無論如何都要做到。所以從那以後,我就開始每周一次拜訪袁伯翰老先生,來『逸園』上這個匪夷所思的紳士課程。袁老先生對此似乎也沒什麼周密的計畫,他只是很隨意地把他認為有用的東西教給我。從聖經開始,他給我講了東西方哲學,和我探討世界歷史和軍事,教我禮儀、穿著、烹調等等,因為他自己是個建築設計師,所以他給我講得最多的,還是繪畫、音樂和其他藝術……戴希,我想告訴你的是,那段時間我學到的很多東西,包括著裝等等全都是紙上談兵,直到十年以後我才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個領帶夾。可是今天,我認為我的母親實在太有遠見了。你說得很對,她確實是個充滿了資產階級風格的人。在她看來,粗俗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罪過。當我們貧窮的時候,問題還不太顯著,可一旦變得富有,金錢就會成倍地放大粗俗。因此,自從我開始領導西岸化工中國公司的發展,我就始終懷有這樣的心愿:讓我們的員工在獲得財富的同時,也能學會有品位地花錢,追求優雅的生活。我希望大家都能真正地懂得,金錢既非榮耀,也不是負擔,它只是身外之物,使用得當才是對它的正確態度……也許是我過分偏執於某些表面文章了,我應該對此進行反思。」

他停下來等了等,戴希卻沒有絲毫反應。

「戴希?」李威連到底還是發現了她的反常,「為什麼這樣沮喪?是不是我對你太嚴厲了?」

戴希無法回答,她覺得自己只要一開口,就會忍不住哭泣的。她現在已經不再問自己,究竟是不是他?……答案幾乎是肯定的了。李威連的話她只聽了個大概,此刻在戴希的頭腦里,反反覆復的是另外一個問題: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為什麼?

其實,戴希差不多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但是她不忍心,正如她已經很長時間不忍心看他的眼睛一樣——我必須要離開,馬上離開,戴希想,否則我肯定會在下一刻崩潰。

「我累了,我想回家。」戴希說。

「好,要不要我派車送你?」

「不!我自己叫出租。」

李威連遲疑了一下:「也好,那就一起走吧。先替你叫車,我走回公司。」

站在街邊等出租時,李威連說:「本來我會用這個下午做一些別的事情,因為和你交談,我始終沒有想到過那些事情。謝謝你,戴希。」

計程車停在他們面前,戴希連再見都沒有說就坐了進去。「小姐,去哪兒啊?」計程車司機連問好幾遍,終於不耐煩了,「哎喲,小姐啊,前面十字路口,我們到底直行還是轉彎啊?」

「回去!」

「回去?回哪兒啊?」

戴希叫起來:「就回我上車的地方!」

「什麼事情嘛?有毛病啊!」司機罵罵咧咧地掉頭往回開。

在他們分手的地方戴希下了車,剛才李威連目送她乘坐的計程車開走,現在這裡已經沒有他的蹤影。戴希茫然地張望著,身邊只有陌生人匆忙的腳步。從這個地點向前,就是夾在「雙妹」和「逸園」中間的小弄,往左步行一刻鐘是西岸化工所在的大樓,但是這兩個方向戴希都不願選擇,於是她就往右而去,根本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裡。

寒風不停地打在臉上,戴希快步走著,穿過一條又一條的小弄,不知不覺離開大道,在一座雕塑下拐了彎。再往前又是人跡稀落了,偶爾迎面走來的都是背著黑色大包的年輕人,不時有隱約的樂聲從路邊的樂器店和cd店裡飄散出來。

戴希目不斜視地走過音樂學院的大門,沿著圍牆繼續向前,直到牆內傳出持續不斷的大提琴曲,她才停下來,站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傾聽。時間隨著琴聲流逝,好像生命的音符一去不復返,悲歡無法捕捉,只能任它們從眼前淌過,埃爾加樂曲中的激情猶如潮汐滾滾而來,又平緩地退去,戴希的心緒在琴聲中漸漸平靜下來。

大提琴曲結束了,戴希撥通手機。

「jane,你好。我是戴希,希金斯教授在嗎?」

「是戴希啊,你好。真不巧,他去北京參加國際心理學論壇了,昨天走的,要後天晚上才會回來。你有急事找他嗎?」

「唔……不急的。就是關於研究課題的事,等教授回來我再給他打電話吧。」

「也行。戴希,你這些天好嗎?新工作習慣嗎?」

「都挺好的,謝謝你。」戴希停了停,「jane,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jane的聲音聽上去是那樣溫柔,使戴希感覺有所依靠。

戴希把手機握得更緊些:「jane,假如有人尋求你的幫助,而你又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夠幫到他,你會選擇退縮嗎?還是仍然嘗試著去幫他?」

電話里稍靜了片刻,柔緩的聲音再次響起:「戴希,我認為——幫助是一個行動,而不是一個結果。你覺得呢?」

戴希思索著:「……也許是吧。」

「另外就是,其實我們都有這樣的經驗,有時候向別人請求幫助比幫助別人要困難得多。」

「哦,你說得對……」戴希低下頭,就在不久之前她親眼目睹了求助者的掙扎,他每說一句話都好像在懸崖邊行走,在短短的一小時中幾乎耗盡了心力。

「所以我想,對求助者來說,你的態度比能力更加重要。戴希,你是學習心理學的,你肯定懂得這個。」

「我懂了,謝謝你,jane。」

戴希回到西岸化工時已經過了下午五點。她一打開電腦就在msn上找到了lisa,lisa告訴她李威連三點不到就回來了,隨即和化肥\/農藥部門的總監mark關門開會,談了整整兩個小時。mark一走,有機\/無機部門專門負責合資生產的raymond緊跟其上,估計這一談少說也得兩小時。戴希請lisa幫忙,李威連一旦有空閑就通知自己,戴希要向他彙報整理照片的工作情況。

隨後戴希就開始做先前沒有完成的工作,這一次她心無旁騖,工作的進展神速,當孟飛揚的電話打過來時,只剩下最後的10%了。戴希一接起電話,才想起來今天約好了和飛揚、童曉一塊兒吃晚飯,他們倆都已經到了餐廳,等了她一會兒見沒有消息,孟飛揚才打電話來問。戴希只好說對不起,今天要加班沒法陪他倆,她忙壞了所以忘記通知。

孟飛揚猶豫片刻,才說好吧,戴希能聽出他的失望和不快,但是今天她真的顧不上其他了——「對不起,飛揚。」戴希又說了一遍,「你讓童曉聽電話好嗎?我有些情況要跟他講。」

「喂?女魔頭,什麼情況啊?」

戴希吸了口氣:「我今天了解到兩件事要告訴你,第一,李威連根本不是袁伯翰出事那天才第一次去『逸園』的。實際上在讀中學的六年里,他每周日都去見袁伯翰,學習紳士課程。」

「什麼課程?」

「紳士課程。因為他一直很小心,所以沒有外人知道。」戴希繼續說,「第二,李威連的確早就認識袁佳,他們是……曾經是最好的朋友。」

童曉應該是呆了呆,才說:「這些情況怎麼這麼古怪?你都是從哪裡打聽到的?」

戴希突然發起脾氣來:「這你別管,反正我告訴你了,信不信由你吧!」她把電話掛斷了。

「女強人的脾氣都會變得暴躁嗎?」童曉無奈地沖孟飛揚搖頭。孟飛揚沉默著,臉色不太明朗。

電腦時鐘顯示七點了,戴希在msn上振了振lisa:「他有空了嗎?」

「啊,我剛給他訂好了頂樓『錦翅軒』的包房,他和mark、raymond一起吃晚飯,他們已經上去了,估計吃完就十點了。」lisa說,「戴希,william讓我下班,你也走吧。」

戴希不甘心:「十點以後呢?」

「十一點鐘他要和董事會開視頻會議,肯定會在公司。」lisa發來一朵鮮花,「親愛的戴希,你不會打算一直等下去吧?」

「我等著。」

「呃……隨你啦。姑娘,你可要保重啊!」

「謝謝你,我會的!」

戴希繼續埋頭工作,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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