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戴希瞪大眼睛愣了足足半分鐘,才氣鼓鼓地回答:「我才不敢狡辯呢!您放心,我接受、全盤接受您的批評!從明天開始我每天都會穿著黑色西裝及膝套裙,白色或灰色絲綢襯衣,肉色透明絲襪和假裝從連卡佛實際從淘寶上買的黑色七厘米高跟鞋,把發梢吹得朝內捲起,抹無瑕粉底塗啞光口紅,戴成套的水鑽耳環和項鏈,不過是仿卡地亞的贗品,胳膊上再挽一個lv或者gucci的包包,但再次對不起的是我仍舊只能用a貨,因為我一個月的工資也不夠買一個名牌包何況我現在還沒拿到錢!」

李威連放聲大笑起來。

在他的笑聲中戴希垂下眼瞼,悄悄地鬆開握緊的拳頭——謝天謝地,你總算笑了,要不然我真沒臉再去見希金斯教授了。

她又不敢看他了,卻從心底里感到溫暖,這樣多好啊:他不僅理解,並且完全接受了她的好意。

「戴希,」李威連笑完了,叫了戴希一聲,「你就這麼討厭穿套裙和高跟鞋嗎?」

戴希撅了撅嘴:「反正我就是不願意穿得和朱明明一樣。」

「她身上的可都是真貨。」李威連注視著戴希說,他的眼睛還是很疲憊,但是比二十多分鐘前要靈動了許多,「要不要我給你例外的特批?我也不想看到一個山寨版的朱明明。」

「例外的特批?」戴希想了想,「還是不要搞特殊吧。再說,婦女解放本來就是個群體性的訴求。」

「我絕對不會支持此類訴求。」

戴希小聲嘟囔:「行啦,你是總裁你說了算。」

「除了這個,你還有其他訴求嗎?」李威連又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

戴希直起腰看了看周圍,邱文悅遠遠地坐在櫃檯後面,無所事事地擺弄著櫃檯上的老式唱機,不時朝他們兩人這裡瞟上一眼。店堂里的咖啡香氣仍然馥郁醇厚,周圍的溫度不高也不低,窗帘放下以後,陽光不再刺眼撩人,斑駁的日影灑落在漆黑的護牆板和桌椅間,婉轉流動,月份牌上的旗袍女子面容栩栩如生,好像就要帶著時光的印跡從過去款款而來……一切都是這樣安詳而生動,於沉靜中悄然釋放著誘惑,戴希的心跳有些加速,她連忙按了按肚子,苦著臉問:「這個『雙妹1919』到底是不是家餐廳啊?」

「是啊,怎麼?」

「那為什麼我每次來這裡都要挨餓?這裡沒東西吃嗎……」

李威連低低地叫了一聲:「該死!都是我不好,對不起!」他朝櫃檯上的邱文悅揮了揮手,她會意地向他點點頭,立刻往後面的廚房走去。

李威連轉過頭來,一臉歉意地說:「真對不起,其實你來之前我就讓文悅為你準備了午餐,可是剛才全給忘了。」他瞥了眼手錶,「都快一點半了,你沒餓壞吧?」

戴希好奇地看著他:「你自己不餓嗎?」

他笑了笑:「我中午不能吃東西,否則半小時以後我就會睜不開眼睛的。這些天有點累。」

「哦……」戴希看了看他面前的咖啡杯,難怪他不停地在喝咖啡。

「你喜歡日本餐嗎?」

「啊?」戴希連忙回答,「喜歡!可是上回來我就沒看到菜單,光聽說這裡的日式定食很有名氣。」

「上次來你就是坐的這個座位嗎?」

還真是!戴希想起來了,那晚上兇巴巴的邱文忻就是不讓自己坐這個位置。她又一次環顧四周,果然其他座位上都有菜單,只有現在這張桌上沒有。戴希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

「戴小姐。」邱文悅已經來到桌邊,輕喚了一聲後,就在戴希面前擺下盛滿生魚片的黑漆木盤,光看上去就花團錦簇的,說不出的誘人。邱文悅一邊繼續有條有理地擺放著其他小碟小碗,一邊輕言細語:「戴小姐,菜單里廂的是廚師做格,今朝請儂是我親手做格。儂看看配胃口伐?」

戴希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看看對面,李威連還是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咖啡。

邱文悅把東西擺放整齊,滿意地看了看,又給李威連端上新的咖啡,這才輕輕靠在他身邊的椅側,繼續和戴希閑聊:「戴小姐,虧得我做格是日本餐,無所謂呃。否則拔伊搞到現在格個辰光,小菜老早就冷特勒,儂講是伐?」

雖然在兩個人的注視下吃東西很考驗人,戴希還是勇敢地往嘴裡塞著三文魚,以此來逃避邱文悅的問話。也許是餓慘了的緣故,總之戴希覺得今天的生魚片是這輩子吃到過的最好吃的,同時她對邱文悅的好感陡生,尤其喜歡她身上那股子上海女人特有的體貼溫存。邱文悅有著典型的上海女人的嬌嗲,卻沒有上海女人的精明,在戴希看來真是可愛極了。唔,也許精明強悍都給那個討厭的邱文忻佔去了吧,戴希想,原來雙胞胎還有這麼個優勢,可以把好壞人格一分為二……

戴希邊吃邊胡思亂想,邱文悅卻光顧著和她聊天:「戴小姐,那兩個人剛剛講英文我聽勿清爽,不過我看得出伊對儂老凶呃。伊格個人啊,有辰光就是一眼勿講道理,自家吃力了就對人家亂髮脾氣,儂勿要睬伊,曉得伐?」

戴希差點兒給芥末嗆到,她想笑又不敢笑,可邱文悅已經好幾次在向她問話,再不回答就太不禮貌了,戴希只好抬起頭,含含糊糊地說:「我曉得格,伊就是咖啡吃得忒多了。」這句話剛說完她就飛速低頭,還是瞥到李威連眼中的一抹閃光,戴希的臉騰地漲紅了,耳朵和脖頸一塊兒發起燙來。

「儂閑話講光了伐?……好走叻。」

戴希真正是大吃一驚,李威連堅持和她說英語,以至於她都快忘記李威連是中國人了。然而現在,她聽到他說出這樣柔和的滬語,還是用男人對女人才有的既嬌慣又埋怨的語氣,戴希猛然意識到,李威連原本就是個地地道道的上海男人啊。

邱文悅頗不情願地走開了。戴希的內心體驗著正在愈變愈強的親切感,這感覺神秘而又奇異,不知不覺地牽引起飄散到邈遠邊際的思緒,她恍恍惚惚地把筷子放下了。

「吃飽了?」邱文悅一消失,李威連就重新對戴希實行英語政策,令她大感欣慰。

「是,我吃飽了,非常非常好吃,謝謝你。」戴希真心實意地用英語回答,她原先總感覺兩個中國人彼此說英語有些彆扭,現在才發現要對另一個上海人說上海話,那才叫驚心動魄!

「那就好。把咖啡喝完咱們就走吧,我帶你去看看『逸園』。」

「『逸園』?!」戴希很驚訝。

「是的,我聽文悅說,前些天你曾經來過這裡。」

「啊,是來過的……」

「好了,走吧。」李威連率先站起身來。戴希也忙跟著站起來,外套已經被他拿在手裡,她只好由他替自己把外套穿好,尷尬得不知所措,慌慌張張地朝前門走。

「不是那裡,跟我走吧。」李威連在她身後說。

戴希又趕緊回頭,跟著李威連往店堂後面走去。

櫃檯旁並列著兩扇黑漆木門,一扇虛掩著,門縫裡泄漏出廚具亮澤的光芒,還有嘩嘩的水聲,戴希剛才見到邱文悅從這裡進出——是廚房。另一扇門則緊閉著,李威連上前擰開黃銅把手,推門走了進去。原來這是一條幽暗的走廊,又窄又短,右側是牆壁,左側是向上的樓梯,往前幾步開外就是另一扇深褐色的門,比其他門都寬一些,看起來應該是通向戶外的。

走廊里沒有開燈,從明亮的店堂一進到這裡,戴希的眼前嘩地落下張黑幕來,只能依稀辨出李威連的背影。她本能地緊靠在他的身後,才走了兩步,前面的李威連突然止步,戴希正好撞到他的背上。

樓梯上方有零星的微光,勾勒出一個強硬的姿態,連面孔都是漆黑的。她生冷的話語里似乎也帶著黑色的噪音:「現在就走?勿上去看看?」

李威連沒有回答,徑直走過樓梯口。

「伊現在只認得儂!」女人略微抬高聲音,李威連頭也不回地打開了褐色大門,明亮的陽光迎面撲來,他側過身輕輕一攬戴希的肩,把她從那雙陰鬱憤恨的視線下解救了出來。

陽光還是像戴希來時一樣絢爛,卻無法迅速驅除她全身的寒意,戴希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嚇到你了?」

「沒有,」戴希局促地搖了搖頭,「她們倆長得那麼像,可是……」

李威連冷冷地說:「長得確實一模一樣,並且都非常像她們的母親——我中學時代的英語教師。」

「哦,我那天見過的。」戴希回憶起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如霜鬢髮下還能依稀看見當年的美麗,原來她就是童曉故事裡的英語教師。

「她曾經特別為我輔導英語,讀中學那幾年我每周都會來這裡,她就住在樓上。」好像是為了配合李威連的敘述,頭頂上響起開啟窗戶的聲音。李威連停下來,注意傾聽這從二十多年前延續至今的惡意,臉上現出一抹嘲諷的笑。當然,這隻能是自嘲的笑容,因為他的眼神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凄涼。

專註於往事的他忽略了戴希的異樣,李威連沒有發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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