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x:……準確地說,是她找到了我。「文革」過後不久學校里恢複上外語課,但對我來講,從那些粗淺的課程里實在沒什麼可學的。直到有一天,她把我找去,她對我說學校里的外語課不適合我,她會給我做特別輔導。

我去了她的家。她住在樓上,底樓的客堂里住著另一戶人家,所以我只能從後面的灶間出入。因為是好多家人合用的,灶間十分擁擠,到處堆滿了破破爛爛的雜物,隨時可以看見蟑螂跑過,每到陰雨天,水池周圍就爬滿了鼻涕蟲。

樓梯又窄又陡,夾在房子的中間,只要天色稍微暗些,樓梯上就黑糊糊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當然,對那時的我來說,爬這樣的樓梯完全不在話下,我飛快地奔跑上去,結果整棟房子都在我的腳下顫抖起來,揚起的灰塵衝進鼻子里……直到現在我都想不明白,明明是有許多人住的房子,怎麼還會有那麼多灰。

但是她的屋子是纖塵不染的,和門外面比,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所以,當我滿頭灰塵地站在她的門前時,真的很擔心她不讓我進門,因為我太髒了,會玷辱她的世界。她好像什麼都沒注意到,微笑著把我拉進去。屋子裡充滿著一種我不熟悉的香氣,雖然不熟悉,我還是能夠識別——那是煮咖啡的香味。對於我來說,這種氣味是和父親的記憶緊密聯繫的,因為在我自己的家裡,只在僅有的幾次父親出現的時候,母親才會從床底下的箱子里取出一個樣子古怪的銀白色鋁壺,在裡面煮這種黑色的液體,並且只給父親喝,從來都沒有讓我嘗過。

她給我嘗了咖啡,真沒想到那麼苦,我覺得它還是聞著比較好些。雖然我不喜歡咖啡,她卻依舊興緻勃勃,她說她還為我準備了其他食物,我一定會喜歡。我的確喜歡,那是塗了奶油的烤麵包和煎雞蛋,可我不敢吃——我是來學習的,不是來吃東西的。

聽見我這麼說,她似乎有些失望,我立刻覺得萬分歉疚,我就是這樣愚蠢,難怪母親會討厭我。她會不會也從此討厭我了呢?我害怕得幾乎發起抖來,然後,完全沒有預料地,我已經被她摟在懷中。一開始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沒有特別的震驚或興奮,我只是覺得她的懷抱非常溫暖,非常柔軟,像極了記憶中母親的懷抱。不過母親已經太久沒有抱過我,因此我無法肯定,這種相似究竟是真實的,還是我一廂情願的想像。

我竟然還能從正對著我們的穿衣鏡中觀察她,有一剎那我以為她哭了,但隨後才明白她是在笑,只是這種笑里有閃光的淚,我不能再看下去了,就在她的懷抱里閉上了眼睛。

第一次輔導就這麼過去了,我不知道我在她的懷抱里待了多久,好像那段時間我的神魂已經飛離了地球。她並沒有忘記我們的主要任務,臨走時她給了我幾本影印的原版書,作為英語教師她能弄到這些。她讓我自己去讀懂其中的一些片段,下次再來時,我要朗誦給她聽。

後來的輔導都有咖啡的香味和麵包、雞蛋,但是卻沒有擁抱。我耐心地等待著,努力學習她給我的英語書籍,希望能夠討她歡心。但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她再沒有抱過我。時間飛快地流逝,整整一年過去了,我始終牢記著她第一次抱我的日子,當第二年的同一天來臨時,我鼓起全部的勇氣,頂著眼前的陣陣黑霧,伸出顫抖的雙手抱住了她。

她好像並不意外,立即就用更熱烈的擁抱回應了我。然後她把我推開,走到門邊把燈關上。這間屋子有兩扇朝北的窗戶,上面懸掛著印花的棉布窗帘,下半部分還貼著厚厚的報紙。燈一滅,屋子裡就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了。她把我帶到床邊,讓我躺下來,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身上。

這個情形對我真的很尷尬,因為我還從來沒有機會了解女人的身體。屋子裡太暗了,我的眼睛完全失去功能,無法幫助我鑒別手所觸摸到的,究竟是她身體的哪一部分。那些柔軟的、濕潤的、光滑的、細嫩的……我不知道我的手正在掠過什麼,她毫無聲息地躺在那裡,我卻聽見自己的牙齒越來越響地打著戰,我實在受不了了,就撲在她的身上很沒出息地哭泣起來。

接下去她所做的使我終生難忘——她開始愛撫我。

自那以後,許多許多次我都想重溫當時的感覺,想再次體驗靈魂燃燒起的熊熊大火,好像能把整個身心燒成灰燼的激情。但是我再沒有如願過。我現在有些明白了,這樣的感受,每個人的一生只有一次,得到它的同時也就失去了它。我的第一次,是她給予的。她喚醒了我身體中的另一個我,自他蘇醒之後,原來的那個男孩子就消失了,我成為了現在的我。

我永遠記得第一次高潮來臨的時候,熱血瞬間湧入大腦,又瞬間傾瀉而出,最後只剩下滲透在四肢百骸里的虛無。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就這樣活過了,然後便死去了。曾經以為堅忍不拔的意志,好像小船被驚濤拍上礁石,頃刻便碎成齏粉。每個男人都在性中體驗過生死轉換。在那個時刻之前,我一直以為死亡遙不可及,從那個時候以後,我懂得了死亡就在走近,我每一秒都在向那永恆的黑暗靠攏。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麼我期待能夠——纏綿至死。直到今天,我仍然這樣期待著。

後來我再去她家的時候,目標變得異常單純。我根本不想浪費一點時間在書籍上,我只想與她親熱,最好永不停歇。可是她不同意,她說我必須完成英語閱讀的功課,否則她的良心就過不去。而讀書的時候是不能關燈的,不關燈就不做愛,這是她的原則。

我認真考慮了一段時間之後,向她提出了一個建議。我說,我可以把她要求我朗誦的內容背下來,這樣在我給她朗讀的時間裡,就不需要開燈了。只要我能不間斷地背下去,她就必須和我同床共枕,我不停止背誦,我們的愛也就不停止。

她答應了。

我很感謝自己天賦的超強記憶力,也可能是當初背誦《毛澤東選集》訓練出來的特殊才能。就這樣,我根據她指定的書目,每次去她家時,就在一片漆黑的室內,在咖啡香氣的圍繞中,在與她相擁的床上為她背誦。在那幾年裡,我背了莎士比亞、狄更斯、哈代、霍桑、海明威……因為只是作品中的經典篇章,所以背誦起來其實並不太難。

到後來她不再指定書目了,而是隨我選擇,於是我決心要送她一個驚喜。我問她最喜歡的作品是什麼?她說是《了不起的蓋茨比》。我花了四個月的時間,把這本書從頭到尾背了下來。這是我生平完整背誦的第二部英語書,第一部是為了我的母親,第二部就是為了她。從那以後,我就常常給她背誦這本書。從這本書的任何一個地方開頭,我都可以滔滔不絕地繼續下去,於是我和她相聚的所有時間裡都不再需要開燈了。

希金斯教授:……那麼,你自己喜歡這本書嗎?

x:其實我也並不是特別喜歡《了不起的蓋茨比》。我只喜歡蓋茨比死亡之後的內容,從他的葬禮一直到那個史詩般的結尾……那些,我是非常喜歡的,所以我給她背過太多遍,多得根本就記不清次數了。

戴希也喜歡《了不起的蓋茨比》,尤其喜歡從蓋茨比之死以後的內容,從他的葬禮一直到那個史詩般的結尾。就是這樣一個虛構的美國人的死亡、葬禮和墓志銘,陪伴著諮詢者x的初戀,陪伴著他從十來歲的孤獨少年,長成一個真正的男人……想到這些,戴希總能感到難以形容的奇妙和深徹入骨的悲涼。

蓋茨比死了,諮詢者x長大了。這個成長的過程,光是閱讀它,就讓戴希覺得筋疲力盡。她無法想像,他是怎樣承受著、掙扎著、存活下來並最終成熟了。通常,這樣的經歷會讓人看上去更加堅強,但是戴希懂得,那只是看上去而已。

戴希在西岸化工已經上了一個星期零一天的班了。這段時間裡,她一直坐在最靠近茶水間和複印機的座位上,這個地方又窄又亂,空氣又差,還老有人走來走去,正是大家最不喜歡的位置。戴希頭一天報道,朱明明直接把她帶到這裡,冷若冰霜地說:「最近公司辦公位置很緊張,只有這個座位空著,你就先坐這裡吧!」

戴希不在乎,因為她被安排做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這些天她完全沉浸其中,而這個任務是李威連出差之前,親自為她布置的。至今想起朱明明交代這個任務時那股酸溜溜的味道,戴希就覺得很好笑,朱明明是這樣說的:「你好好乾吧。這麼有創意的工作,我可想不出來,那是李總裁特別指示的!」

真的很有創意嗎?戴希倒不那麼認為,實際上這個任務很繁瑣、很枯燥,但是戴希喜歡。任務是這樣的:1997年李威連升任西岸化工中國公司總經理後,就交給自己的秘書一項工作——收集公司中所有大小事件中所拍攝的照片。1998年之後數碼相機開始普及,這些照片文件由他的歷任秘書收集並保存在電腦中,至今已逾十年,照片數量接近十萬張,但是從來沒有整理過。戴希的工作就是要把所有這些照片按照年代、事件和人員整理好,標上注釋後歸類登記。第一天上班剛剛辦完入職手續,朱明明把一個100g的移動硬碟放在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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