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朱明明悠悠地嘆息了一聲:「其實這些都不重要了。julia沒有把真正的結果報告給自己的上司,因為那時候她已經被william徹底俘虜了,哼,似乎十幾年前william還沒能嚴格地執行『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規矩,於是julia就幫他隱瞞了真相。事到如今,你們兩個在公司里已經如日中天,這個秘密其實也無所謂了。但尤其讓我感到奇怪的是,精明透頂的william怎麼會為了你甘冒這麼大的風險,如果事情被戳穿,你不過是喪失一個工作機會,對他可是整整三年在西岸化工的打拚都白費了,還會在職業記錄上留下個非常可怕的污點。richard,他為什麼甘心為你拼上自己的前途?他為什麼對你這麼好?你究竟是他的什麼人?你究竟是誰?!」

「吧嗒!」張乃馳手裡的酒杯翻倒在吧台上,所幸杯子里已經空了。吧台小弟換上個新杯子,又倒滿了酒放到張乃馳的手邊。他卻目光獃滯,似乎什麼都沒發覺。

朱明明沉思了一會兒,又說:「不客氣地講,richard,在我看來你今天所擁有的一切,都是william替你爭取到的。我能看得出,這些年來你們兩人的利益密不可分。可特別讓我不解的是,你似乎對他並沒有感激之情。就在剛才,你還在我面前一味地詆毀他、挖苦他、羞辱他,為什麼讓我覺得,你心裡反而非常恨他呢?」說到這裡,朱明明停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張乃馳。

沉默了很久,張乃馳抬起慘白的臉,他的目光在朱明明的臉上搖曳不定:「maggie,你今天在西岸化工的一切不也都是william給的嗎?那你為什麼還要怨恨他?」

「我……」朱明明的眼前立時又出現了今天下午,戴希離開李威連辦公室時輕快的步伐,雖然還不至於喜形於色,但這女孩的快樂就像冬日的馨香一般沁人——為什麼他就是不能給我這些?朱明明的額上扭出了深深的皺紋,她低下頭。

張乃馳伸手攬住朱明明的腰:「親愛的maggie,不要想那麼多了,我們要自尋樂趣,不是嗎?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第二天早上,朱明明戴著tiffany legacy藍寶石鑲鑽項鏈去上班了。認清現實使她感覺輕鬆了許多,但是,那一直縈繞心間帶著酸楚的溫暖也隨之消失,而被鉑金鑽石的冰冷所取代了。

在「雙妹1919」喝下午茶,是戴希出的主意。林念真說要看看上海的新市容,戴希正好有時間,就義不容辭當起了導遊。那天晚上在「雙妹1919」的經歷,給戴希留下十分詭異而又神秘的印象,讓她念念不忘。戴希很想再次造訪「雙妹1919」,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讓孟飛揚陪自己去,既然林念真要逛街,戴希覺得「雙妹1919」和周邊的區域非常適合這位故地重遊的優雅女子。

她們約在美琪戲院前碰面,然後慢悠悠地一路逛過來。還沒到元旦假期,上班的日子裡這段路的午後非常安靜。陽光有著綿軟溫潤的質地,柔柔地落在頭頂上,就像披上了另一條羊絨的圍巾,即使氣溫再低,只要走在向陽的路邊,依然能從心底里生髮出溫暖的感覺來。

「jane,可以問你的年齡嗎?」戴希輕捷地邁著步子,小鹿似的眼睛時不時跳動在林念真的身上臉上——她真美呀:黑色的長髮在腦後束起,黑色長方形的髮夾上綴著白色水鑽的十字。微微捲曲的發梢在脖頸和耳際勾勒出曼妙的線條,惹得戴希從眼睛到心裡都是痒痒的。

林念真放慢腳步,側過臉朝戴希微笑:「你對我就這麼好奇嗎?」

戴希眨眨眼睛:「啊,jane你生氣了嗎?我不想讓你不高興的,可就是太羨慕你了。」

林念真淺笑不語,只是靜靜地看著戴希,她的背後是掉光葉子的梧桐樹榦,稀疏的陰影投在灰白磚石的牆上,好像時光撐起的巨傘,擋在她與真實之間。

在這一個剎那,戴希突感惶然。林念真的笑容是那樣虛無縹緲,似乎隨時就會和她這個人一起消失,躲進這片被法國梧桐、彎曲弄堂和老舊住宅堆起的迷宮裡,再也無處尋覓。

「我已經四十五歲,唔,馬上就要四十六了。」就在遁入迷宮之前,她吐出這樣一句話。

戴希瞪大眼睛:「不,不可能吧……你看上去最多三十五歲。」

「戴希!」林念真微嗔,「我可不需要這樣的恭維。實際上,應該是我羨慕你才對。」

她們不再講話,默默地並肩前行。

「我離開上海已經整整十八年了。那時候,我就和你現在差不多大。」

「jane,你為什麼要離開上海?」

「因為我失去了家。」

「失去了家?」

「是的,回不去了。」林念真突然停下腳步,微仰起頭:「我的家就曾經在這裡。」

戴希的心莫名一顫,她也舉頭望去——「逸園!」

這是她第二次看到「逸園」。那晚戴希只是從路口遠遠望去,大雪紛飛的夜空里,燈火輝煌的「逸園」好像通體透明的童話城堡,而狂風鼓起周身的白雪,讓它在那個漆黑的冬夜裡,又如揮舞著法衣的巫師,正滔滔不絕地吐出最怨毒的詛咒。

但是此刻看上去,它和戴希腦海中的印象幾乎難以重疊。稍微偏西的日色塗抹在圓形的拱頂上,給檐下繁複的巴洛克雕飾鍍上一層淡金,大部分建築體躲藏在高聳的院牆和光禿的樹枝後面,只有二樓橢圓形的大陽台延展至頭頂前方,欄杆是帶著微黃的乳白色,似乎比戴希原先所認為的還要大。

戴希回過神來,才發現了林念真已經走到了「逸園」的圍牆邊,這裡有一扇小小的黑色鑄鐵邊門,她的手輕輕撫過門上粘貼的封條,姿態中好似含著非常的意蘊,令戴希的心狂跳起來:「jane!你原來的家就是這裡嗎?!」

「什麼?」林念真沒有抬頭,戴希彷彿看見,她的視線穿過緊閉的鐵門,慢慢落在某個不可測的遠端……「哦?」她終於回眸一笑,「我原來的家是在這個地區,不過,已經不存在了。」

戴希大大地鬆了口氣,上前去拉林念真的手:「jane,這所房子就是『逸園』,前些日子剛死過人。咱們走吧,我老覺得這裡怪怪的。」

林念真順從地隨戴希走下人行道,戴希左右望了望,納悶起來:「真邪門呀,我們不是要去『雙妹』的嗎?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聽你說『雙妹1919』的地址,應該就在下一條街上,從美琪大戲院的方向過來,是先經過這條街,我們早拐了一個彎。你看,這裡是『逸園』的側面,正門在另一個方向。」

「哦,是這樣啊。」戴希扮了個鬼臉,「jane,還是你帶路吧。我這個嚮導太不夠資格了,應該下崗。」

林念真露出溫婉的笑容:「你呀,其實你不是不識路,就是話太多了。」

「心理學家都愛嘮叨的,jane,你應該有體會呀?」戴希恢複了活潑的情態,正打算去挽林念真的胳膊,但是她的舉動被頭頂突如其來的叫聲打斷了——「我看見你了!哈哈,你又來了!果然又來了!」

戴希悚然抬頭,空落落的弄堂上方只有淡灰色的天,這一側是「逸園」的圍牆,另一側隔著窄窄的馬路,是老式石庫門房的背面,牆上滿是陳年的污垢,每扇窗戶都關得嚴嚴的,外面裝著銹跡斑斑的鐵欄杆。戴希輕輕哆嗦著朝林念真靠過去:「jane,你聽見了嗎?那是什麼聲音?」

「好像是……一個女人在喊叫。」林念真仰起頭,戴希跟著她的目光掃過一個個牢籠般的鐵柵,這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背陰面,每個窗洞都顯得格外的陰森。「是那裡!」林念真指了指某個兩層樓的高處,戴希只來得及看見剛剛關閉的木格窗上一抹迅速消斂的日光。

「jane……我們、我們快走吧。」

林念真點點頭,戴希加快腳步,只想趕緊離開,然而她終究不能遂願,這條不過百米長的小弄,一時竟然走不到頭。

她們的面前,從另一端來了一輛輪椅車,戴希一眼就認出推車的中年女人。那晚在「雙妹1919」的記憶猶新,況且她的羊毛大披肩下,分明是現在鮮有人穿的絲棉旗袍,精工細作的花紋和典雅的顏色,隔得遠遠的都能吸引注意力。

但問題是——她究竟是兩人中的哪一個呢?戴希不由自主地站住,她身邊的林念真跟著停下。

那女人也看見了她們,她猶豫了一下,推起輪椅車走過來,對戴希局促地笑了笑:「是……戴小姐吧。」

「呃……我是,你好。」戴希悄悄鬆了口氣:還好,這是「雙妹」里那個比較溫柔的。那女人躊躇著繼續搭訕:「戴、戴小姐,今朝怎麼有空來這裡?」

戴希覺得奇怪,她想幹什麼?戴希不願和她細談,隨口支吾:「我……帶朋友來這裡逛逛。」

「是嗎?」她看上去很失望的樣子,似乎還想說什麼,輪椅上的老婦人卻開口了:「文悅,不要纏著佳佳,快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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