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汪靜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踏進那套超級豪華客房的,貼身侍者殷勤地向她介紹各項設施,她全然沒有聽見。終於房門關閉,屋裡只剩下她一個,眼前的整面玻璃窗外是浦西市區的燦爛夜景,閃耀流動的星河在她的腳下悠悠流淌,暖金色的燈光從背後鋪灑而下,汪靜宜看見自己映在窗上的影子,好像慘白的鬼魂在變幻無端的光影間徘徊,難覓藏身之處。

汪靜宜從包里摸出手機:「喂,菲婭嗎?媽媽突然要出個差,今晚不能回家了。你好好做作業,睡覺時把門窗都關好,要仔細檢查。乖,媽媽明天早上就回來。」

打完電話,她覺得似乎恢複了點勇氣。為了女兒,汪靜宜想,為了女兒我是什麼都可以做的啊。她蹣跚著走進洗手間,這裡的一切裝飾和燈光都是暖金色調的,使她在鏡子里的臉色還不那麼難看。汪靜宜本能地抿了抿嘴唇,觀察起自己臉上的細紋來,當初名聞四方的醫學院校花大美女雖然風華不再,氣質和韻味總還是比同齡人要強得多,否則他也不會……汪靜宜突然驚呆了,原來自己不單單是為了女兒,原來自己對那個男人還有如此強烈的慾望!她一把捧住自己的臉,再不敢朝鏡子望過去,裡面那個不知不覺賣弄著風騷的女人,才是最真實的她,也是呈現在李威連眼裡的她——剎那間汪靜宜感到無地自容。

李威連坐進賓士車,周峰等了等,才輕聲問:「去哪兒?」

「……不知道。」李威連重重地按著額頭,剛才的經過彷彿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連說話都很費勁。

周峰不再追問,默默地把車開出四季酒店前的車道,賓士車優雅地滑入蜿蜒不絕的車流,平穩向前。開了很長一段時間,坐在后座上的李威連始終毫無聲息,好像已經睡著了。路口亮起紅燈,賓士緩緩地停在斑馬線後。周峰再一次輕聲發問:「要不……去我那裡?」

「嗯?」李威連略微沙啞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你兒子不在家嗎?」

「已經回學校了。馬上要期末考試,功課特別忙。」

「哦……」

「就是事先沒打招呼,銀娣來不及準備小菜了。」

「沒關係,我什麼都不想吃。」

周峰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紅燈翻綠,賓士在一片靜默中駛上高架。輾轉光華交疊在黑色的車身上,忽明忽暗,就像埋藏在這城市暗夜中的人心,時而曖昧,時而冷漠。

宋銀娣無所事事地在客廳里看著電視劇,門鈴響了一聲,她疑惑地朝門前看看,李威連從美國回來了,丈夫肯定要沒日沒夜地跟著他忙碌,不可能這麼早下班。

她懶散地搖晃著來到門前,湊到貓眼前往外瞧:「誰啊?」她突然倒吸了口涼氣。

「我的天!」宋銀娣哆嗦著手扭開門鎖,外面的人一步踏進來,宋銀娣心急慌忙地把防盜門在他身後關攏:「你、你怎麼來了?也不說一聲,我什麼都沒準備……」

李威連一把將她豐滿的身軀攬進懷中:「還要準備什麼?有你就足夠了。」他托起宋銀娣小巧的下巴,她向他露出喜不自勝的嫵媚笑容,伸出雙臂緊緊地摟住他的腰,柔軟的四肢像水銀流動一般,熨帖在他的身體上。這是由衷的愛欲,即便隔著冬季的厚重外衣也能深切感知,使他冰凍的身軀漸漸暖化。

「想我嗎?」

「都快想死了……」她發出一聲如同呻吟般的輕嘆。李威連不再說話,摟著宋銀娣快步向卧室走去。

十分鐘之後,防盜門再次打開了。周峰走進客廳,西牆正中央的電視依舊開著,閃亮的屏幕里一男一女拿著手槍相互對峙,一邊念著狗血無敵的台詞。周峰關掉電視,屋裡頓時變暗了,只有從陽台方向投入隱約的光線。他躡手躡腳地挪到卧室前,把耳朵湊在門上細細傾聽片刻,便轉身進了卧室旁的小房間。

這裡依舊雜亂骯髒,唯一的窗戶上掛著深色的窗帘,整間屋子裡伸手不見五指。周峰按下開關,懸垂在屋子中央的燈泡里放出微弱的光。他從牆角的矮櫃里取出整套攝像器材,很快就架設停當。

燈滅了,周峰端坐在攝像機後,深深地吸了口氣,怪腔怪調地念著:「演出開始了!」

極其輕微的「啪噠」聲後,攝像機的液晶畫面徐徐展開。

醫學院附屬中學的教師辦公室是一排平房,孤零零地位於籃球場的南端。這排平房的後面就是農田,中間由籬笆和淺淺的河溝隔開,每年春天一到,河溝兩側的青草從河底延伸向河岸,籬笆上開滿黃色和粉色的小花,空氣中飄逸著清香。夜晚時分,蛙聲陣陣傳來,星光在漣漪間閃爍,竹籬笆在辦公室的玻璃窗上畫出一小格一小格的菱形光圈。

醫學院大二年級的高才生汪靜宜,在附屬中學兼著學生輔導員的職責,因此她的身邊有一把教師辦公室的鑰匙。晚上的附屬中學裡空無一人,她獨自坐在辦公室的桌子上,面向農田的窗戶有一扇輕啟著。汪靜宜呼吸著春夜沁人的芬芳,心像輕風拂過的溪水般蕩漾,等待是如此甜蜜,把河溝中的蝌蚪們都喚醒了,它們應和著她的心聲,在清澈的河水下歡快遊動。

可是這個晚上,李威連來遲了。當他終於出現在焦躁不安的汪靜宜面前時,身上那件金山石化廠的藍色工作服變成了褐色,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額頭上還蹭破了皮。他告訴汪靜宜,自己騎車過來時,在路上摔倒了,他那輛破自行車摔壞了沒法再騎,只好又找地方修車,這才耽誤到現在。汪靜宜趕緊把他拉到小河旁,幫他洗去臉上的泥污和血跡。從金山石化騎車到醫學院,最快也需要整整五個小時,但是李威連從不失約。這回他剛剛加了整晚的夜班,又替師傅頂了大半天的白班,實在困得不行,竟然邊騎車邊打起瞌睡來,撞到行道樹上,所以才弄得如此狼狽。

他們的相會也要抓緊時間,午夜一點以後,李威連就又要出發返回了。他必須趕在七點之前回到金山石化,這樣才能按時上早班。儘管如此,當滾燙的肌膚緊密相貼時,火星在青春的軀體上連串濺起,一陣又一陣痙攣使汪靜宜喘不過氣來,她覺得天旋地轉,而他竭力壓抑的呻吟,也從她的耳邊直抵心房。

從他們的第一次起,汪靜宜就敏感到,李威連對此不乏經驗。她立刻想起曾經聽到過的傳聞,李威連有一個隱秘的情人,並且是一個成熟的中年女人。對於十九歲風華正茂的汪靜宜來說,實在無法想像上了年紀的女人還有何魅力。但是她懂得分寸,從來沒有向李威連提過相關的問題,他骨子裡的驕傲是不容侵犯的,當然,這也是汪靜宜最喜歡他的地方。否則她這個醫學院的校花,又怎麼會在金山石化廠學工的時候,居然就被一個學徒工俘虜了呢?汪靜宜就讀的中學和華海中學相距不遠,很早就聽說過李威連這個人,而他蹊蹺的落榜經過也曾讓她唏噓。在金山石化廠的食堂里,汪靜宜遇到了他,他和她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固然有著傳說中的帥氣逼人,但眉宇間若隱若現的孤獨和失意更加吸引她,於是他們很快走到了一起,並且十分默契地共同保守著這個秘密。

看樣子,今天他真的是太累了。汪靜宜小心翼翼地從李威連的腦袋下抽出右手,就著月光看了看腕上的手錶,十二點半,他只能再睡半小時了。她側過頭去端詳他沉睡的臉,心中有些小得意,過去學校里有許多女生悄悄地談論李威連,崇拜他、愛慕他,可是只有她能見到他現在的樣子。汪靜宜發現,李威連從眼睛到嘴唇的面部線條異常清秀,因此當他安靜地入睡時,被月光輕撫的面龐就使人倍生憐愛之情,汪靜宜聽說過,李威連有一位出身名門,中、法混血的美麗母親,想必他一定是繼承了媽媽的容貌。

可為什麼,他要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在上海,而不去香港和父母團聚呢?這恐怕也是一個不允許問的問題。汪靜宜又看了看手錶,時針指向了一點,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威連,威連,醒一醒,你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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