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四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袁佳從復旦大學英語系順利畢業,就在分配工作前夕,『逸園』又出事了。當時,歸還『文革』時沒收財產的政策進一步落實,上海市公安局收到來自海外袁氏家族的信函,要求正式明確『逸園』的歸屬。來信稱『逸園』應該由袁伯翰的兄妹和侄子侄女共計十五名法定繼承人共同繼承,其中不包括袁佳。根據信中所述,袁佳是袁伯翰親孫女的情況僅憑袁伯翰一人的口述,他臨死前沒有留下任何憑據和遺囑,因此袁氏家族所有海外成員共同否認了袁佳的身份,也不承認她的繼承權。童明海很清楚地記得那天他請袁佳來派出所,親口告訴她這件事時的情景。四年過去,袁佳出落得越發美麗,眉宇間淡淡的哀愁令她顯得那樣與眾不同。八十年代中期,新興的財富觀念已經深入人心,中國人開始了對物質的狂熱追求。喪失『逸園』的繼承權,就意味著天文數字的財產憑空消失,但袁佳既不激動也不悲傷,她很安靜地聽完童明海的講話,道了聲謝就離開了。後來童明海聽說袁佳在一家研究所上了班,負責翻譯外語科技資料,三年後她向研究所辭職,去了深圳,就是從那裡她人間蒸發,再也難覓芳蹤。

「袁氏家族得到『逸園』之後,因為無人能在滬管理,很快又把它賣了出去,之後幾易其手,現在『逸園』的主人究竟是誰,童明海也不得而知。2003年,西岸化工通過房產中介和神秘房主簽下長期租約,把它改造成了大中華區的辦公室。」

童曉終於結束長長的敘述,停下來看看聽傻了的孟飛揚和戴希:「哎,醒醒!還沒到睡覺時間!」

孟飛揚咽了口唾沫:「我的媽呀,好像在聽長篇小說。」

戴希欲言又止,童曉朝她壞笑:「女魔頭有話就說嘛。」

「嗯……那天早上去『逸園』的男生究竟是誰?」

童曉眯縫起眼睛,一字一頓地回答:「李——威——連。」

「李威連!」孟飛揚和戴希齊聲驚叫起來。

童曉鄙夷地連連撇嘴:「淡定,淡定。」

孟飛揚揮著手高喊:「服務員,再來十瓶啤酒!」他本來不會喝酒,一瓶啤酒就倒,這幾年因為工作應酬硬練出了點酒量,但也很一般。這時候已經喝得紅了臉,比平常亢奮許多。

戴希的臉蛋也有些發紅,她往孟飛揚的肩頭靠了靠,蓄著兩汪清水般的眼睛卻盯住童曉:「說下去呀,後來呢?」

「什麼後來?」童曉兩手一攤,「沒啦!」

「去!」

服務員端上十瓶啤酒,孟飛揚給自己和童曉倒滿,童曉一臉委屈地說:「後來你不是都知道了嗎?還要我說什麼?李威連此人在二十多年之後再度回到『逸園』,再次碰上『逸園』內的離奇命案,並且這一次他提供的不在場證人名單中,又出現了一位老熟人的名字——邱文悅!」他故意頓了頓,才不懷好意地盯著戴希說:「當然了,還有你——戴希的名字!」

戴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算我倒了八輩子霉,好不好!」

「人家是跨國公司總裁,年薪百萬美金的打工皇帝,和他掛上鉤,那是你的榮幸!」

戴希虎著臉不肯再理睬童曉,孟飛揚搖頭晃腦地感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算明白你為什麼對『逸園』這麼感興趣了。唔……我還有些問題。」

「你說。」

「你爸後來調查清楚沒——李威連和袁家祖孫到底什麼關係?袁伯翰死的那天他去『逸園』究竟是幹什麼的?」

童曉的眼睛閃閃發光:「孟飛揚,我發現你挺有搞刑偵的敏感。」

「怎麼說?」

「呵呵,因為你的問題不是:『李威連和袁伯翰到底什麼關係』;而是『李威連和袁家祖孫到底什麼關係』,這說明你看出了某些癥結。」

孟飛揚支吾起來:「我記得你提到,你爸問袁佳是不是認識來找袁伯翰的小夥子,袁佳否認了,但既然李威連和袁佳是華海中學的同年級學生,況且袁伯翰和李威連貌似很熟悉,袁佳怎麼可能完全想不到來者會是李威連呢?」

「說得好!」童曉朝桌上猛擊一掌,「這也正是我爸一直懷疑的地方,但更奇怪的是,我爸後來問過很多華海中學的師生,包括邱文悅和尹惠茹,他們又都證實說從來沒見過李威連和袁佳在一起,從表面現象看,他們確實只能算是同屆校友,而互不相識。」

「這……不太可能吧?」孟飛揚問。

「非常不可能!我爸告訴我,那時候華海中學每年級是四個班,1981年那屆的高三畢業班中,李威連在一班,和邱文悅同班,袁佳在四班,這兩個班的英語老師都是尹惠茹。另外,李威連和袁佳兩人,恰恰都是那屆畢業生中成績最優異的學生。李威連幾乎每次考試都是全年級第一名,袁佳也一直保持在前十名,他們兩個的英語都特別好,是華海中學重點培養的尖子生,也是尹惠茹引以為榮的教學成果,因此他們互相熟識是正常的,相互間毫無交往反而不正常。」

戴希托著下巴問:「1981年……唔,會不會那年頭男女生都不講話的?」

「也沒那麼封建啦。」童曉說,「兩個優等生應該會在許多場合和活動中相遇,彼此也肯定有很多可以相互交流的話題。況且李威連在華海中學算是一代風雲人物,不僅成績優異、長相帥氣,體育也特別好,是學校籃球隊的隊長,校內校外崇拜他的女生成堆,那個邱文悅就是暗戀他的一個。而袁佳呢,雖然沒有李威連那麼活躍,但她溫柔美麗,富有大家閨秀的氣質,在華海中學也是眾多男生的夢中情人,這樣兩個人,居然在校園內毫無來往,你們說說看,是不是有些刻意為之的蹊蹺感覺呢?」

孟飛揚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這也很難講,畢竟是二十多年前的社會環境,也許我們是小人之心了。」

戴希轉了轉眼珠:「哎,李威連一定也考上復旦大學了吧?還是交大?他成績那麼好,英語又棒,放在今天說不定直接讓哈佛、牛津錄取了呢。」

這回變成童曉沉默了,他喝下半杯啤酒,才慢悠悠地說:「沒有,他沒有被任何一所大學錄取,那一年他放棄了高考。」

「放棄高考?為什麼?!」

「理由不詳。按照公開的說法,是李威連在香港的父母生意破產,沒有能力資助他繼續升學,所以他只能不上大學了。」

戴希瞪圓了眼睛:「不是吧,那個年代大學又不收學費的!他可以申請助學金或者通過勤工儉學籌到生活費和雜費啊。在1981年的那種時期,為了錢這個理由放棄上大學,我才不信!」

「不相信又怎麼樣?」童曉冷冷地說,「人家自己咬定這個說法,華海中學好像和他也有默契,上上下下都異口同聲,不信也得信啊。最可笑的是,李威連還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績通過畢業考試,拿到了高中畢業證書,但卻成了華海中學那一屆前四十名優秀畢業生中唯一的高考落榜者。」

「再後來呢?」

「再後來啊,李威連七月中從華海中學畢業,後經學校推薦到金山石化廠,從八月起就到廠里當上了學徒工,此後一直在金山上班,住在工人宿舍里,再沒回過上海市區。直到同年十一月的某一天上午,他突然出現在『逸園』。」

「哦……」戴希垂下眼瞼,把絲巾一角輕輕繞在手指間,孟飛揚明顯地喝過量,眼神渙散地看著電視,都不怎麼搭話了。戴希把他面前的啤酒杯拿走,換上杯白開水。

童曉想了想,又說:「另一個問題我還沒回答呢,李威連去找袁伯翰幹嗎?據他自己說,他雖然不能上大學了,卻希望能繼續自學英語。他聽說袁伯翰老先生畢業於聖約翰,在美國留過學,所以就想請袁伯翰輔導自己。他去金山上班前曾經路遇袁老先生,向老先生提出了這個請求。這次特意從金山趕回上海,就是有些問題想向老先生請教。但不知怎麼的,袁老先生那天心緒不佳,對他十分不耐煩,後來他發現老先生是身體有恙,認為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就告辭了。」說到這裡,童曉看了看戴希,微笑著問:「心理學家,這個說法你相信嗎?」

戴希咬了咬嘴唇:「其實我覺得,這件事情里每一個人的說法都不那麼可信。表面上能說通,可是仔細深究,總會有情理上的疑惑。」

童曉正要開口,突然「嘩啦」一聲,孟飛揚拉開椅子,跌跌撞撞地朝門外跑去。

「飛揚!」戴希叫著跳起來,童曉忙說:「別急,他這是喝醉了,你坐著,我去看看。」他衝過去攙住孟飛揚,往洗手間方向蹣跚而去。

戴希一個人獃獃地坐在桌前,滿台杯盤狼藉,歡宴之後的殘跡總是這樣醜陋,處處散發著曲終人散的悲涼。她擔心著孟飛揚,心頭更有種茫然若失的況味。電視里正在播出晚間新聞,播音員用百年不變的語調念著:「上海海關××處處長左慶宏涉嫌嚴重違紀被雙規……」戴希依稀記得,剛才好像也看到過這條新聞,應該是重播了吧?

電視畫面的一切換成了新天地新年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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