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在電梯口,柯亞萍追上了他,塞給他一張紙條:「這是爸爸辦公室電腦的密碼,他說所有的賬務記錄都在電腦裡面,請你……看看。」他們都沒有敢再看對方一眼,就趕緊分開了。

孟飛揚在公司里待到很晚,老柯的賬務並不複雜,很快就弄清楚了。面對窗外華燈璀璨的市景,孟飛揚的腦子裡反反覆復只有一個念頭:這些和我到底有他媽什麼關係?!本來自己作為伊藤的員工,由於總公司破產所要承擔的後果,充其量就是損失幾萬元的工資和獎金,以及從現在起要尋找一份新工作,不過是流年不利有些倒霉罷了。然而不知道自什麼時候開始,從攸川康介到信五郎,從柯正昀到柯亞萍,他孟飛揚突然變得要為所有這些人的貪婪、卑鄙、失誤、自私或者懦弱來負責?他真的很想撒手不管,但是一想到柯正昀父女會就此無家可歸,他又感到於心不忍了。

就這麼顛來倒去地想著,孟飛揚回到了家。剛打開門,就被滿屋的亮光晃到了眼睛。

「戴希!」孟飛揚又驚又喜,這死丫頭跑到哪裡都愛把所有的燈打開,還好意思天天叫囂什麼「低碳生活」。

電腦屏幕上閃著整篇的英語文檔,孟飛揚湊過去,只掃到個大標題「sex addi」,戴希就在有關性的鴻篇巨著下睡著了。屋裡太冷,她身上裹著條毛毯,從腦袋一直披到腳下,孟飛揚覺著趴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只大個兒的毛絨玩具。

他把嘴湊到她的耳朵邊:「快把口水擦擦,殭屍來了!」

「啊!」戴希驚跳起來,被孟飛揚一把抱在懷裡,他又朝她的脖子上啃過去:「我是殭屍!吼吼!」

「滾蛋!吸血鬼才咬脖子呢!」

「嗯,那殭屍該咬哪兒?」

「逮哪兒咬哪兒!」

「啊嗚!」

戴希在孟飛揚懷裡拚命掙扎,碰翻了茶杯,她大叫起來:「我的簡歷!」兩人手忙腳亂地把戴希的簡歷搶救下來,孟飛揚親了親簡歷上的照片,才笑著問:「你每次跑到我這裡就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還衝我嚷嚷。今天怎麼良心發現,當起田螺姑娘了?」

他一回家就發現屋子裡變得格外整潔,心裡格外地感動。這兩天心緒不佳,又冷落了戴希,今天甚至一整天都沒和她通過話,難怪她自己跑來了。

戴希沒有回答,孟飛揚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帶著某種令人不安的意味。欲言又止的隔閡再度使孟飛揚的心輕輕一顫,他連忙拍拍手裡的簡歷,扯開話題:「都包裝好了?海歸小豬打算賣幾毛錢一斤啊?」

戴希白了他一眼,撅起嘴:「唔,我的碩士學位還沒拿到,你說人家會給我多少工資呢?」

她一本正經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孟飛揚繼續逗她:「誰讓你趕上國際金融危機了呢,現在許多外企都停止招人了,就業市場競爭異常激烈,碩士畢業生也就三四千來塊吧,你嘛……我估計最多三千。」

「這麼少啊……」戴希愁眉苦臉地瞪著電腦屏幕。

孟飛揚情不自禁地把她摟得更緊了,也看著電腦屏幕說:「鑒於我的弗洛伊德小姐還是位了不起的性學專家,大概某些娛樂行業的公司會願意多付些錢……」

「性學專家?!」戴希沖著孟飛揚橫眉立目,「拜託,這是心理學噢!」

「哦?心理學嗎?哪裡有心理啊?我怎麼看來看去都是sex啊?」

戴希笑得彎下了腰:「你這個大色鬼!性是生命最重要的原動力,也是人類一切心理的基礎啊。我們是通過性研究人心,哪像你這種人,除了性就看不到其他……」她的眼睛閃爍得像夜空中的明星,孟飛揚覺得她好像是在看著自己,又好像是穿透了他的靈魂,他幾乎無法自持了,喃喃低語:「那也要怪你,一走就走了三年,我的原動力都要耗盡了……」

「傻瓜,我再也不走了呀。」

等到洗澡的時候,孟飛揚才想起暖風機還沒來得及修。為了怕戴希著涼,他就一直摟著她,先匆匆替她沖洗乾淨,看她裹上毛巾跑進卧室,才趕緊收拾自己。屋子經過整理,沐浴液的瓶子沒有放在平常夠得著的地方,孟飛揚只好發著抖去拿。彎下腰的時候眼睛的餘光掃到樣東西,他猛然一驚,那是一個褐色的束髮圈,就擱在淋浴間一側的窗台上。孟飛揚把束髮圈捏到手裡,心頭一瞬間空落落的——柯亞萍!他怎麼居然就忘記了呢?

鑽進被子里,孟飛揚和戴希面面相對,他猶豫著不知該不該伸手過去。

「飛揚,你的田螺姑娘不是我。」戴希的眼睛依舊睜得大大的,可是裡面有一層濕氣漸漸暈開。她的神情立即讓孟飛揚回憶起過去:還是高中生的戴希跑到他的宿舍,也是這樣看著他,眼淚汪汪地說:「這學期考試的第一名不是我。」

她仍然是那個他認識了好多年的小丫頭——孟飛揚朝戴希伸出手,她立即鑽入他的懷裡,面頰微微發燙,好像受驚的小鳥在他的掌心輕啄,讓他不知該如何安慰。

孟飛揚開口了,自己也沒料到說出的話是:「小希,對不起,我們暫時不能買房了。」

他說了很久,才把整個亂七八糟的事情說完了。戴希始終一聲不吭地聽著,孟飛揚等不到她發表意見,有些心慌:「小希,你不高興了?」

「我沒有不高興啊。」她依偎在他的胸前,吐出的氣息溫柔地撩撥他的情懷,「我是在想,這下子咱倆就平等了:都沒有工作,都沒有存款,挺好的。」

平等了嗎?孟飛揚記得好像在哪裡看見過:愛情中是沒有平等的,不論金錢還是美貌,這些條件都不能最終決定愛情的天平,真正起作用的還是——愛。那個愛得更深一些的,才會處於相對卑微的位置。不過現在他也鬧不清楚,他們兩個究竟誰是那個更卑微的了。

湊巧得很,這天張乃馳在恆隆廣場里遇上了孟飛揚。

作為這所上海頂級商場中好幾家奢侈品旗艦店的白金會員,每次新品推出或者逢年過節的特別活動,張乃馳只要有時間都會來逛逛,這也算是他人生中的一大享受。今年年底碰上了攸川康介的死和低密度聚乙烯合同緊急交付,張乃馳帶人在寧波北侖港一直盯到這批貨全部清關完成,才在聖誕節前夜回到上海。疲憊、緊張和種種彼此交織、難以言表的複雜情緒令他頗有心力交瘁之感,迫切需要放鬆,於是在這天下午抽空來到恆隆。

當時,他正坐在蒂芙尼的旗艦店裡,聽銷售小姐向他介紹這次聖誕打折活動中的一款經典商品——tiffany legacy系列的鉑金鑲鑽項鏈。

「華貴典雅的海藍寶石,周圍環繞圓形明亮式切割的鑽石,這是tiffany legacy的最經典式樣,過去從來不打折的,這次是機會難得。」長著一張冷艷面孔的銷售小姐好像在背書,張乃馳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凝注在她的臉上,偶爾才掃一眼黑色絲絨托盤上那件閃閃發光、璀璨奪目的珠寶。銷售小姐輕言細語將近一小時了,張乃馳依舊巋然不動,他故意折磨著這高傲女孩的耐心,他知道她自恃年輕貌美,曾經憑此優勢掏盡男人的腰包而無往不勝。張乃馳暗自好笑,女人他了解得太多太深,對這種故作矜持、實則見錢眼開的貨色早就失去了興趣。他抬起頭看看玻璃櫥窗,正想再找幾件珠寶出來耍弄她,不料卻一眼看到了在櫥窗對面東張西望的孟飛揚。

張乃馳大喜過望,連忙拋下一句:「就要這款了,晚上9點送到我那裡!」他跳起來就衝出了店門,動作矯健輕盈,絲毫也不拖泥帶水。銷售小姐盯著他的背影,冷若冰霜的俏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孟飛揚,哈哈!是你啊!」張乃馳無比親熱地往孟飛揚肩上狠狠一擊。

孟飛揚一愣,忙也笑著打招呼:「是張總,這麼巧。」

張乃馳笑容可掬地上下打量孟飛揚:整潔得體的羽絨服和牛仔褲,但和這裡的環境格格不入。在奢侈品旗艦店中駐足停留的男人,有粗俗不堪的大款,也有搔首弄姿的明星,就是沒有孟飛揚這種氣質清新、裝束簡練的年輕人,難怪他的神態中散發著局促和不安,張乃馳肯定他是頭一次踏進恆隆廣場。

這麼想著,張乃馳的笑容越發親切起來:「怎麼?今天有空出來逛街啦?」

孟飛揚倒坦率,攤了攤兩手:「伊藤破產了,我現在處於失業狀態,別的沒有就是有時間。」

「啊?伊藤破產了?!攸川康介怎麼……」張乃馳臉色一變,似乎想表達同情,但眼中灼灼閃耀的狂喜卻暴露了他的真情實感。孟飛揚低下頭,雖然才見過幾面,張乃馳瞬息萬變的表情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孟飛揚總覺得,這人幾乎無可挑剔的外貌下埋藏著極其動蕩的內心世界,很有點兒像戴希說過的那種——人格分裂。

果然,一轉眼張乃馳又奉上滿腔熱情:「哎呀,上回我打電話約你,你就說沒時間。今天湊巧了,怎麼樣?給我一個面子?」

「張總,您太客氣了……」

「來,來,喝杯咖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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