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童曉告訴孟飛揚,攸川信五郎只會在上海停留一天,因此孟飛揚只有這麼一個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和對方見上面。

早上一醒來,孟飛揚就給花園飯店打電話,還特地使用了日語。花園飯店是日本人在上海出差的首選旅館,服務人員的日語要比英語熟練得多。總機的態度果然比較客氣,告訴他攸川先生不在房間,並問是否要留言,孟飛揚婉言謝絕了。他預料到攸川信五郎會先出去辦事,便拿定主意直接去飯店堵他。

在飯店大堂一直等到下午兩點多,孟飛揚終於看見攸川信五郎匆匆走進旋轉門。信五郎不僅長相和父親酷似,神態舉止也如出一轍,只不過信五郎更瘦高些,活脫脫就是個拉長版的攸川康介。

等信五郎走到大堂裡面,孟飛揚趕緊迎上去,叫了一聲:「攸川君!」

攸川信五郎微微一愣,隨即露出窘迫和嘲諷交織的表情,孟飛揚知道對方認出自己來了,果然信五郎朝他點點頭:「孟君,你的消息很靈通啊。」

「很抱歉打攪您,攸川君,有些事情想和您談,麻煩了。」

攸川信五郎沉默地舉起手,指了指酒店咖啡廳的方向。孟飛揚剛要邁步,卻發現信五郎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他正有點緊張,信五郎說:「孟君,請你稍等片刻,我上樓去拿些資料。」見孟飛揚還在猶豫,他又露齒一笑,比昨天柯亞萍笑得還要怪異:「請安心等候,我馬上就回來,我知道你要和我談什麼。」

孟飛揚坐在咖啡廳里,滿腦門子的晦氣都噴薄欲出,卻又不得不拚命忍耐。還好等了沒多久,攸川信五郎就來了,手裡提著個大大的公文包。

孟飛揚實在沒耐心了,等信五郎一坐下就單刀直入地發問:「攸川君,對於令尊的突然辭世,我和公司同仁都深感意外和悲痛,不知道我發給您的電子郵件您看到了嗎?我想知道令尊去世之後,您作為伊藤株式會社的管理者對中晟石化的這筆交易,以及上海代表處的未來打算如何安排,攸川君,請您給我指示!」

攸川信五郎微微眯起眼睛,神情一時間有些恍惚,片刻,他才平淡地回答:「孟君,很抱歉給你們增添麻煩了。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了,但是目前我無法給您任何答覆,因為伊藤株式會社早在三個月之前就已經提出破產申請,並且在一個月前由法院正式作出破產判決。這是相關的法律文件,請您過目。」他打開公文包,取出一沓日文文件放在桌上,然後端端正正地向孟飛揚屈身行禮:「非常抱歉。」

這實在是太出乎意料的情形!孟飛揚的腦袋嗡嗡作響,拿過文件的手直發顫,匆匆瀏覽一遍後他放下文件,無語。

攸川信五郎在對面嘆了口氣:「孟君,現在你都明白了吧。和中晟石化的那個合同,是家父冒用伊藤株式會社之名簽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個人欺詐行為。對此所造成的惡果,我深表歉意,但也無能為力。今天我只是作為一名自殺者的兒子,來此盡為人子嗣的義務,而家父本人所做的違法行為,與我沒有絲毫關係。至於伊藤株式會社嘛,由於已進入破產清償的法律程序,與之相關的所有債務由東京地方法院負責處理。這裡是他們的聯繫方式,您可以記錄下來。」

孟飛揚緩緩抬起頭:「我真的無法相信,伊藤這幾年來的經營狀況不是一直挺不錯嗎?就是我們這個代表處,每年也有幾千萬美金的合同額,怎麼說破產就破產了?」

「孟君,你應該了解日本持續二十年的經濟停滯。」攸川信五郎又嘆了口氣,「企業為了發展都要從銀行貸款,貸款的利息過高,久而久之就成了企業最大的負擔,大家似乎都是在替銀行打工。掙錢不容易,而好不容易賺取的利潤都付了利息。伊藤這些年來就全靠中國的業務支撐著,可家父從來不肯節約,依舊到處鋪張,你知道,他還有很多生意之外的開銷……總之,伊藤總部早就是個空殼子了。否則,他也不會孤注一擲,使出那樣下流的手段來騙錢。」

「可是中國代表處怎麼辦?」孟飛揚打斷信五郎的話,雖然竭力剋制,他的眼眶仍然泛紅了。

「孟君,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伊藤株式會社已經破產了。因此,代表處就……」說到這裡,信五郎頓了頓,隨即再度向孟飛揚深深地伏下腰,「真的幫不上任何忙,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咳!」孟飛揚發狠地瞪著信五郎彎曲的脊背,好久,對方就保持著這麼個姿勢。孟飛揚忍無可忍,就要起身離開。攸川信五郎突然直起腰,直勾勾地看著孟飛揚,問:「孟君,你知道家父患了艾滋病吧?」

孟飛揚掉開目光,沒有回答。

攸川信五郎卻自顧自地說:「我也是這次才知道的。但是孟君,這個消息對我們全家並不意外。這麼多年來,我和我的母親、兄弟,我們都生活在噩夢中。雖然伊藤破產了,但父親一死,對我們一家未必不是一個解脫。孟君,希望您也能得到解脫吧。」

孟飛揚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用雙腳丈量了將近兩個小時的馬路之後,孟飛揚發現自己居然從花園飯店走到了柯正昀所住的醫院。暴走的效果還不錯,他的心情並沒有徹底平復,但至少有信心從容面對老柯的詢問了。到了五樓病房,孟飛揚卻沒有找到柯正昀,他原先所躺的病床上連棉被都收起來了,病房裡也空無一人,陽光灑在雪白的牆壁和床單上,土黃色的塑料地板十分潔凈,空氣里瀰漫著醫院的特殊味道。孟飛揚站在病房前,突然一陣發慌,老柯去哪兒了?不會出什麼事吧?!

他掉頭就往外跑,正好撞在柯亞萍的身上。

「啊呀!」兩人異口同聲地叫道。孟飛揚一把揪住柯亞萍:「老柯呢?他怎麼樣了?!」

「我爸呀,轉到普通病房去了,我是來補辦手續的。」

「哦!」孟飛揚長長地出了口氣,柯亞萍看著他笑了:「你怎麼跟個沒頭蒼蠅似的,我爸老誇你少年老成、精明能幹,我可一點兒沒看出來。」

她的精神狀態看上去比昨天好了不少,臉上的青紫也消退了,梳理整齊的馬尾辮翹在腦後,笑容很自然也很青春,還略帶俏皮,總算有點年輕姑娘的味道了。

孟飛揚說:「那麼說老柯問題不大了?」

「嗯,我帶你過去。」柯亞萍邊走邊說,「醫生說還需要做進一步檢查和治療,但暫時沒有危險了。」她瞥了孟飛揚一眼:「你來得正好,我想出去一會兒,大概一小時左右,行嗎?晚飯前我一定回來。」

「行啊。」孟飛揚滿口答應,「今晚你還在醫院過夜嗎?」

「是的,我爸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柯亞萍的神色立時又黯淡下去,從急診大樓到住院部要經過醫院大門,他們從絡繹不絕的人群中穿過,柯亞萍突然支吾起來:「你、你知道這附近有便宜點的浴場嗎?或者澡堂子……」

孟飛揚有些摸不著頭腦:「浴場?澡堂子?這個我不清楚……」他看著柯亞萍突然緋紅的臉,恍然大悟:「哦,你想找地方洗澡啊!」柯亞萍把頭低了低:「不要講那麼大聲啊。」

孟飛揚想了想,從褲兜里掏出家門鑰匙:「如果不嫌棄,你可以去我家。家裡很簡陋,但是坐地鐵來回很方便,單程半小時。」

「好呀,真的太謝謝你了。」柯亞萍接過鑰匙,那雙細長的眼睛閃爍出奇異的光彩來,孟飛揚有些莫名的窘迫,他掉頭看看,住院部大樓就在面前了。

「你直接上去吧,爸爸等著你呢。」柯亞萍小聲說,「六樓靠左第二間,我會快去快回的。」

再看時,孟飛揚只能在醫院門口熙攘的人流中捕捉到一抹紅影閃過,他這才意識到,柯亞萍穿著件粉紅色的束腰羽絨短襖,好像是今年姑娘們最愛的時髦款式。

柯正昀確實在急切地等待著孟飛揚,他知道孟飛揚有話對自己說,而自己也有更加驚人的事要告訴對方。這些事實,即使是作為一個身染沉痾的老人,也很難說出口,然而除了孟飛揚,柯正昀再無其他人可以坦白。他不指望孟飛揚能夠諒解自己,但眼前這個難關,只有期待他和自己一起渡過了。

孟飛揚先把和攸川信五郎的見面經過描述了一遍。一邊講著,他一邊在心中感慨,人的自我調節能力真強,此刻回想起兩個小時前發生的一切,他已經不再感到那種強烈的壓抑和無助,而能夠有條不紊地分析狀況,並且找出許多寬慰的話來。最後,孟飛揚這樣總結:「老柯,我想來想去,伊藤總部破產未必是件壞事。信五郎不是說了嗎?希望我們也能夠解脫。既然伊藤已經破產,攸川康介也死了,所謂一了百了,咱們把辦事處一關,什麼欺詐中晟石化,統統和我們也就沒關係了。」

他講完了,病房裡出奇的安靜。另外三張病床上,兩個病人在掛水,一個病人去走廊上散步,柯正昀靠在床頭,神情木然,他的臉依舊很黃,好像套著個蠟做的面具,對孟飛揚的話完全沒有反應。

孟飛揚不知所措,正搜腸刮肚想再說點兒什麼,柯正昀開口了,毫無起伏的聲線、凝結不動的泛黃眼珠,都給他的講述塗上層詭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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