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等弄明白她所說的事情之後,張乃馳毫不猶豫地掛斷電話,並關了機。他跌跌撞撞地走進洗手間,站在大理石洗臉盆前乾嘔了好一陣子。整幅牆面的大鏡子反射著溫暖的燈光,張乃馳看見自己的臉上泛出塊塊青斑,好像剛遭到毒打似的。即使如此,弓起的眉骨、深陷的眼窩和挺直的鼻樑,依舊構成一張令人垂涎的臉,特別是黑色眼眶中的絕望,賦予他獨一無二的脆弱神情,使許多女人為之動容。

張乃馳終於嘔了出來,他的眼前全是高敏那肥碩的身軀,好像兩個大肉袋子的乳房垂搭著,在那裡晃來晃去,還有闊大雙唇間食物腐敗的酸味,每一次張乃馳都要強抑胃裡的翻騰才能吻下去摸下去。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丑如夜叉的老女人,在盛怒中竟然也將他罵得一錢不值,張乃馳一邊吐著苦澀的膽汁,一邊自虐地想:「以皮肉來換取利益的男人,真還不如殺人犯來得有尊嚴。」

但是很可惜,他沒有當殺人犯的膽量,更沒有當殺人犯的素養。即使是對攸川康介,在逼得對方慘死的同時,張乃馳自己也幾乎嚇得魂飛魄散。如果不是孟飛揚,如果不是李威連,他還真的無法預料自己今天的狀況。

李威連——這三個字突然讓張乃馳振作起來。高敏的話使他確信,自己的猜測都是正確的。李威連,再一次掌控了全局,以一貫的雷厲風行和冷酷決斷,他把事件中的每個環節都精確地計畫並實施了。他玩弄了每一個人,當然也包括作為同謀者的張乃馳。

恰恰想到這裡,張乃馳房間里的直線電話響了。張乃馳跳過去抓起話機,這個電話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知道,他已經料到是誰打來的了:「喂?是william嗎?」

「嗯,怎麼?沒睡還是已經醒了?」李威連的語氣中沒有絲毫意外,張乃馳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好像對方銳利的目光從電話線里穿越而出,冰冷地落在他的身上。

「我……睡不著。你、你已經到洛杉磯了嗎?」

「剛剛下飛機。」李威連輕嘆了一聲,似乎是有些疲倦,「是這樣,有件事要告訴你。我和中晟石化外貿公司的鄭武定副總經理,哦,也就是高敏的手下,簽了份低密度聚乙烯粒子的備用合同。我剛收到鄭副總的消息,中晟石化已經確認啟動備用合同了,貨都在寧波北侖港,他們今天下午就去那裡驗貨,西岸化工就由你出面吧。一來你是塑料產品部的總監,二來藉此機會,我把鄭武定這個關係也移交給你,今後好打交道。合同文本和所有的細節我都發到你的郵箱里了,你出發之前好好讀讀吧。」

張乃馳沒有說話,他的牙齒咯咯打戰,只好用手遮住話筒。

稍停了停,李威連又說:「這一千萬美金算是你今年最後的一項業績……好,就這樣,再見。」

果然如此!張乃馳抱著腦袋乾笑起來:一千萬美金的大禮包,這份新年禮物真重啊。還有一個彩頭李威連沒有明說,算是顧及他的面子,那就是——張乃馳終於不用再維持和高敏的關係了。過去幾年裡,張乃馳就是靠這個從中晟石化拿到了不少合同,當然也因此苦不堪言。今天,李威連幫他一併解決了。

這就是李威連,在把你當傀儡擺布戲弄的同時,從不忘記給予你最優厚的賞賜,於是你就在愛恨交織中更深地陷入他的羅網,心甘情願地成為他的奴僕……

「張總,前面就是港區了。」

張乃馳從冥想中驚醒,舉目望去,四點才過的天空已經陰沉得可怕,寒風正以可見的速度變得猛烈起來。前方一大片開闊地的後面,林立的黃色吊塔和灰色集裝箱看不到盡頭,鉛灰色的最遠端,是海面上揚起的狂風,卷裹著海水升到半空,再化成冰霜的巨幕徐徐落下。

張乃馳對著後視鏡理了理頭髮,西岸化工大中華區塑料產品部總監就要粉墨登場了,但是在此之前,他還想給自己的妻子打一個電話。

「喂?葆齡嗎?你在哪裡?」

「乃馳,我在香港啊?怎麼了?」

「哦,我現在寧波北侖港呢,沒事,就是問你一聲,什麼時候來上海?」

「我還沒定,過兩天吧,過兩天就告訴你。」

「好的,拜拜。」

張乃馳掛斷電話,他有種仰天大笑的衝動,又想放聲慟哭,但是車停下了,朝前看去,好幾輛車停作一堆。張乃馳下車,笑容可掬地向其中一個看似領頭的、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走去。

北侖港碼頭東部有塊高地,從那裡正好可以俯瞰整個碼頭的遠景。由於地勢高,這裡的風比別處更大,以掃蕩萬物的暴虐力量在光禿禿的高地上縱橫,唯一的一輛小車停在其中,使人不禁擔心它下一秒鐘就會被吹入大海。

駕駛座邊,薛葆齡緊握著手機,半晌才說:「他知道了。」她的容貌很端正,但又帶著些許憔悴的病容。

李威連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他早就知道了。」

天色漸黑,從這裡望下去,只能大概看見正在接洽的那幫人,看了一會兒,他突然轉過頭來:「你丈夫在那兒呢,要不要過去找他?」

薛葆齡全身顫抖了一下,她別過臉。

「你打算整個新年假期都躲著他嗎?」李威連追問。

薛葆齡搖了搖頭,縮起的肩膀讓她看上去更加孱弱了。

「走吧!到他身邊去!」李威連厲聲喝道,薛葆齡嚇了一大跳,愣愣地看著他。

沉默片刻,李威連猛地按了按方向盤,低沉地說:「好吧,你不走,我走!」話音未落,他就已經推開車門,大步跨了出去。

「william!」薛葆齡無聲地喊了一句,就虛脫地伏倒在車窗前,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李威連拚命穩住被狂風吹得左右搖擺的身體,艱難地迎風向前。

海風狂嘯,海浪拍擊岸邊的巨響如悶雷在嚴冬中炸開,風中挾帶的海水撲上面孔,滿嘴都是咸澀的味道。天黑得這麼快,只不過才走了幾步路,就辨不清前途了。李威連停下腳步,他感到自己的鼻腔肺葉都擁塞住了。他知道,那覆蓋天地的混濁叫做霾,匯聚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污穢,他覺得自己無法呼吸,卻如何奮力都難以突破。只因為他的人生中,這霾已經遮蔽得太長太久,奪去了最後一抹陽光。

孟飛揚是第一次來柯正昀的家。按理應該先打個電話,但是柯正昀的手機關機,孟飛揚心想老柯不是計較這些的人,就直接去了。按著手機里儲存的柯正昀家的地址,孟飛揚很快就找到了他家樓下。小區規模不大,房子都半新不舊的,一看就不是近十年來興建的新式商品房,但又比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老公房更精緻些。孟飛揚猛然記起,老柯曾經挺得意地提過:當初他所供職的國營貿易公司效益很好,出資建了一批樓房低價賣給員工,老柯那時候是財務科的副科長,優先買到樓層和房型俱佳的一套房子,總共才花了十幾萬。可如今這個地段同樣的房子,市場價已經漲到一百多萬了。

「還是我有遠見啊!」孟飛揚還清楚地記得,老柯談起這個話題時那副感慨的樣子,「我這個年紀的人,忙忙碌碌一輩子,到頭來也就掙到這麼一套房子。如果當初錯失機會,今天要想再買套房,那可就比登天還難了!」

「就是,老柯您可是百萬富翁啊!」當時,孟飛揚和老柯開玩笑。

柯正昀「呵呵」笑著不置可否,臉上露出幾分尷尬和幾分得意交織的複雜表情……

老柯家在三樓,沒有電梯,樓道里打掃得很乾凈。孟飛揚剛走上二樓至三樓的階梯,突然從樓上迎面衝下一個人來,孟飛揚猝不及防,給撞了個滿懷。

「哎喲!怎麼回事?!」孟飛揚覺得胸口一陣發悶,右腳也被踩得生疼,他齜牙咧嘴地正想論理,那人猛地把他推開。

「呃……你是、是柯……」孟飛揚瞪著面前這個披頭散髮的姑娘,腦子裡浮起模糊的印象,她好像是——柯正昀的女兒?叫什麼來著?

姑娘直勾勾地盯著孟飛揚,面頰上貼滿了散亂的髮絲,還有兩道清晰的淚痕,和一個大大的青紫掌印,她似乎也認出了孟飛揚,從滿臉的怨忿中露出詫異來。

「亞萍,你不許走,快給我回來!」

「呸!死老頭子你攔什麼攔,讓她滾!滾得越遠越好!」

「你們、你們給我滾出去!這是我的房子!」

「啊?老頭子你敢打我啊?!出人命啦!」

孟飛揚震驚地抬起頭,三樓樓道里一陣喧鬧,老柯蒼老的聲音夾雜在女人尖利的嘶喊中,幾乎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看面前,柯亞萍站得筆直,雙唇緊抿,眼裡全是淚。孟飛揚撓了撓頭:「我、我是來看望老柯的,你們既然不方便,我就……就先走了。」

「不!你別走!」柯亞萍突然說話了,她一把攥住孟飛揚的胳膊,「我哥哥和嫂子要把我打出門,你陪我上去,他們就不敢胡鬧了。」

「我?這……這不合適吧。」孟飛揚頭皮發麻,做夢也沒想到會撞上這攤子麻煩事。

「求你了!我爸還在生病,他太可憐了。」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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