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戴希尷尬地微紅了臉:「教授,不是這樣的!我不想繼續學業只是因為,因為我對成為一個心理學家失去了信心。我覺得我不適合從事這方面的研究。這個決定本來就和飛揚無關,因此我才不想讓他有無謂的負擔。」

希金斯教授注視著戴希的眼睛,這目光雖然平淡溫和卻有著真正的洞察力,戴希嘆了口氣,打算束手就縛,再充當一次心理分析的對象,但是教授似乎又改變了主意,語氣比剛才還要親切:「戴希,建立強大的自我,與自己保持和諧,這些理論你都學習得很好,但要實踐卻並不容易。與所愛的人進行充分溝通,這是接受自我的必經之路,也是你與他共同成長的最有力手段。我不會再試圖讓你改變主意,但是請接受我的建議,和飛揚好好談談你的想法,與他討論你對未來的計畫,這對你和他都是有益的。」

書房外的客廳里,教授的華人妻子jane和孟飛揚並肩坐在長沙發上。與絕大多數的中國家居布局相迥異的是,長沙發的對面不是電視機,而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窗外的陽台足足有五米多長,沿著屋子的外牆拐了個彎,外牆上的爬山虎都已經枯萎了,但可以想像出嚴冬過後,幽深的綠色織毯滿壁懸掛,入目即化作生命的悠遠歌詠。從陽台上憑欄眺望,是上海北部相對蕭疏的市景,高低不等的現代樓宇間嵌著成片成片的棚戶屋頂,彷彿城市的百年滄桑被刻意定格在這個區域,一條纖細的河水從其中蜿蜒而過,帶走數不盡的愛恨纏綿,只留下歲月無情,這景緻,是光看一眼就可以叫人老去的。

「飛揚,你想出去看看嗎?不過外面有些冷。」jane柔聲詢問,她的聲音比一般的女聲低沉些,顯得醇厚溫潤、非常動聽。孟飛揚趕緊回答:「哦,不必了。我只是有些好奇,你們為什麼租住在這個老式公寓里,而不是選擇涉外的高檔小區?現在是不是很流行這麼做?可這裡周圍的環境對於外國人來說,不太方便吧。」

「可我並不是外國人啊。」jane微笑著回答,雍容自然的氣質很好地襯托出她的美,那是中年女性的成熟之美,使孟飛揚感覺很舒服,他的話比剛才吃飯時多了,問題也接連冒了出來:「jane,你是哪裡人?」

「我出生在上海。」jane的語調里不知怎麼突然有了種惆悵之情,她抬起左手拂了拂鬢邊的發梢,舉動皆是渾然天成的優雅姿態,「在去美國之前,我一直是個真正的上海人。」

孟飛揚覺得她採用的語句有些奇怪,但沒有追問。沉默片刻,jane悵然一笑,轉而向孟飛揚提問:「你呢?我好像聽戴希提過,你和她一樣,也是上海出生的。但今天我聽你說話,又似乎有些北方口音。」

「我是出生在上海的。我的父親是上海人,母親是北方人。我小時候跟著父母親去了北方,讀高中時才回到上海,所以……口音有些雜。」孟飛揚一口氣解釋完,自己也感到奇怪,平常他最不喜歡談這個話題,今天卻主動解釋得這麼詳細——大概,人總有傾訴的願望吧,只要能遇到合適的對象。

「回上海是為了讀書嗎?」

孟飛揚沉默了一下,才回答:「是因為——我的父母親都不在了,我成了孤兒。戴希的父母是我父母的中學同學,也是最好的朋友,他們就把我接到了上海。所以……」他突然停下來,書房裡傳來戴希和教授的談笑聲。

「所以你和戴希才能從小青梅竹馬,在現今的世界上,這是多麼不容易啊。」jane接著把話說完,對孟飛揚露出溫柔和鼓勵的笑容。

「戴希不打算繼續攻讀心理學博士了——這個你知道嗎?」jane問孟飛揚。

孟飛揚正有點兒失神,愣了愣才回答:「她沒對我說,不過我……大概猜到了。」

jane忍俊不禁:「你們倆經常這樣猜來猜去嗎?」

「啊,也不是。」孟飛揚也笑了,「可能是……我們在一起長大,彼此太了解了。很多事情大家都有默契,因此不需要講得太多。」

「戴希去美國讀心理學碩士,你們分開了將近三年吧。現在這種默契如故嗎?」jane的語調很柔和,眼神平靜而清朗。孟飛揚記起戴希曾提到過,希金斯教授的這位中國妻子的身世似乎很神秘,然而今天在他看來,這種神秘一點兒不讓人反感,卻像埋藏在黑暗深處的一縷微光,溫暖而輕盈,又隱約包含著不堪回首的過往。

「我也說不清楚。」孟飛揚思考了一下,十分坦誠地回答,「去美國之前,戴希在我的眼裡就是個小丫頭。我最初見到她時,她戴著牙箍和眼鏡的醜樣子給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呵呵,好像一直改變不了。過去和她在一起,無論做什麼都是自然而然的。」

「現在呢?」

「自從她去了美國以後,我們之間的感覺是有些變化。」孟飛揚露出自嘲的微笑,「我在機場見到她時,忽然覺得很驚奇、很陌生,我的小丑丫頭變成了一個知性大美女。後來我仔細回想,其實她本來就很漂亮,只是以前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兩個人分開久了,自然會產生隔膜。可是對於我來說,情況又不完全如此。我是猛然間感到自慚形穢,所以才對戴希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了。」

jane微笑著搖頭:「真坦白啊。你就不擔心我告訴她?」

孟飛揚的臉漲紅了:「請你千萬別告訴她。」

「好,我不告訴她。」jane輕輕地嘆息,「可為什麼要自慚形穢呢?你也這麼優秀。不過,你的心情讓我很感慨,好像……好像看見了自己的過去。」

她微昂起頭,注視著窗外的夜色,悠悠念出:「那樣微妙的喜悅,那樣無端的羞愧,只有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才會出現。」孟飛揚一驚:「我好像聽戴希說過類似的話。」

「是嗎?那是我最喜歡的一位俄國作家在他的著作里寫到的,原話是:『那樣美妙的夜晚,那樣的夜晚,只有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才會出現。』……我已經不再年輕了,那樣的夜晚就只能在回憶中找尋。所以飛揚,好好珍惜現在,珍惜每一個夜晚,珍惜她。」

孟飛揚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遲疑了一下問:「jane,可以告訴我你的中文姓名嗎?」

「唔?為什麼想知道這個?」

「不為什麼……對不起,也許是我不該問。」雖然這麼說,孟飛揚並不感到窘迫,他等待著,短暫的沉默之後,jane回答:「我姓林,叫林念真。」

「林念真?這名字很好聽,和你的英文名字一樣好聽。」孟飛揚發自肺腑地讚揚。

jane的眼角又一次聚起密密的魚尾紋,她笑著,神情卻顯出莫名的憂傷。

「柯林頓」在希金斯教授的魚缸里是如此出類拔萃,它的色澤與其他任何一條魚都不相同,當所有的魚兒都在瘋狂追啄魚食時,只有它冷傲地游向魚缸的另一側。

「教授,你挑選的『柯林頓』魚和mr.president很不像呢。一條作為政治家的魚怎麼能這樣孤僻?」戴希站在魚缸前問。

希金斯教授站在對面,攏起雙臂煞有介事地說:「作為政治家的魚當然不會,但是在我這裡,『柯林頓』是一條作為心理病人的魚。它就是總統先生的內心世界——孤獨、空虛,時時刻刻欲求不滿。因此它是一條具有深刻的內心恐懼的魚,它缺少強大健全的自我,只有通過性行為它才能證明自身的存在。可惜啊,身為卵生魚類的它只會體外授精,否則我們恐怕會看到一條24小時不停交配的魚了。」

戴希笑出了聲:「教授,其實我做你的研究生,最喜歡的事就是聽你這樣說話。」

「那當然。如果當一名心理學家,就是穿著白大褂給鴿子和老鼠做實驗,或者對著魚缸發表理論,確實是很輕鬆很愉快的。」希金斯教授說,「戴希,你依舊可以選擇成為這樣的心理學家。」

「一個不和人打交道的心理學家。」戴希搖了搖頭,「不,教授。我寧願放棄。」

希金斯教授不露痕迹地嘆了口氣:「戴希,你的碩士學位還缺少一個課題實踐,恰好今後一年我會在上海,你就在這裡完成課題吧。」

戴希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好的,教授。但是我想先找一份實習工作,我可以在工作的同時完成課題。」

「哪方面的工作?心理諮詢機構還是醫院的精神病科?據我所知中國在這些方面的工作機會並不多,而且很不成熟。也許你可以諮詢一下戴教授。」

「不用了。」戴希鼓起勇氣,「教授,我想在企業里找一份和人事相關的工作。假如今後不再從事心理學專業,這樣的實習機會對我的職業發展更有利。我想,我的研究課題可以著重在激烈的現代職業競爭對中國人心理所造成的影響方面。」

希金斯教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好吧。戴希,我可以給你寫封推薦信,假如你想在美國大企業中尋找人力資源方面的位置,我的推薦信或許能幫到你。」

「太感謝你了,教授。」

希金斯教授點點頭,突然又露出標誌性的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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