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最後這句話沉著地關閉了隱秘之門,整晚在「逸園」里所感受到的不自在達到頂峰——此地不宜再留,孟飛揚決定馬上離開。

最後幾束焰火嘯叫著升上夜空,在白色的雪霧中砰然炸開,又徐徐湮滅。戶內燈光驟滅,有人在喊:「焰火結束了,大家去前廳,最後一個節目是richard親自為大家演奏鋼琴曲!」孟飛揚瞥了眼手錶,已經過了十點,他看看變得漆黑一片的室內,微微覺得詫異,即使滅了大燈創造氣氛,剛才自己離開辦公室時,記得並沒有關門,怎麼沒有燈光從那裡透出?難道攸川康介已經離開了?一樓大廳裡面點起星星亮亮的燭火,賓客們三三兩兩從室外返回,孟飛揚靠近欄杆借著從樓下傳來的微光前行,很快摸到了張乃馳的辦公室外。

他舉手一推,房門就開了。裡面一樣黑暗,只有窗上透進雪夜特有的灰色。孟飛揚竭力朝內張望,辦公桌前的皮椅上已經看不見人影,看樣子確實離開了……他鬆了口氣,剛一轉眼卻發現靠近右側門邊的牆下橫躺著一個人!孟飛揚的心狂跳起來,那個人形分明就是攸川,他肥胖的身軀和在一片漆黑中銀閃閃的西裝孟飛揚再熟悉不過。

孟飛揚本能地伸手到牆上,摸到開關接連按了好幾下,燈沒有亮。他咽了口唾沫,低低喊了幾聲:「攸川君!攸川君!」耳邊只有樓下傳來的鼓掌聲,好像表演要開始了。孟飛揚往前跨了一步,腳下「咔嚓」聲響,一隻破損的酒瓶從他的腳邊滾到門前。他驚懼地縮回腳,依稀看到地毯上長出深淺不一的瘢痕……孟飛揚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深吸口氣,快步跑向欄杆,沖著樓下的大廳高喊一聲:「出事了,快開燈!」

樓下大廳里,身穿全套黑色燕尾服的張乃馳正端坐到鋼琴前,他微笑著掀起琴蓋,頭頂上猛然響起的喊叫聲嚇了所有的人一大跳。大家齊齊望向二樓,還沒看清楚撲在欄杆上揮舞著雙手的孟飛揚,鋼琴前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叫,人們再次齊刷刷地把驚恐的目光投到前方,熒熒的燭火跳動在張乃馳的臉上,這張出名英俊的面孔扭曲得完全變了形,他像見了鬼似的直盯著掀起的琴蓋。站在最前排的人們發現,黑白相間的琴鍵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閃著可怖的光芒。

片刻令人窒息的寂靜之後,琴凳轟然倒地。張乃馳全身顫抖,倒退著爆發出新的嘶喊:「是他!就是他!他想害死我!!一定是他!!!」

十點剛過,與「逸園」僅一街之隔的咖啡館——「雙妹1919」里的客人就已經走光了,整間店堂里只剩下戴希孤零零的一個人。其他桌上的蠟燭熄滅以後,本就昏暗的空間更顯得陰森晦澀。

戴希第n次撥了孟飛揚的手機號,錄音回覆從最初的「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變成「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戴希攥牢手機,聽到自己的牙齒在打戰,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可窗外連一絲光亮都見不到,她將臉緊靠在冰涼的窗玻璃上,密集的雪花編成大網,寂寂無聲地等待著獵物投懷——這時候出去是絕對叫不到計程車的。

現在戴希感到後悔極了,其實自己今天根本就不該來等孟飛揚——他究竟在幹什麼?為什麼還不來?!

孟飛揚中午才從北京出差回來,晚上又要陪日本老闆參加合作方的新年年會,本來他想等晚上忙完後就去戴希的住處,可她非要過來等他。於是孟飛揚才想了這麼個地點,就因為「雙妹1919」離他參加年會的西岸化工的總部不遠。

「雙妹1919」是上海一處頗有名氣的懷舊主題咖啡館,創辦十年來始終是時尚雜誌上津津樂道的懷舊符號。咖啡館的生意很好,戴希三小時前剛到的時候,就只有垂紗落地的窗下還剩一張空桌了。

孟飛揚發來簡訊,說日本老闆情況不佳,自己一時無法脫身,讓戴希自己先吃些東西。戴希雖然百般不情願,也只好在那唯一的空桌前坐下。她環顧四周,光線黯淡的戶內滿座,只有一名黑衣服的店員在其間忙碌,根本無暇朝她看上一眼。漆黑的護牆板從天花板一直延伸至地面,滿滿地裝飾著殖民時期上海的標誌物品:唱片封套、報紙影印件、黑白炭精畫上的女明星看起來比老照片里更加眉目生動。

正對著戴希的這面牆上是一連三幅的月份牌,她百無聊賴地念起那個年代的商品廣告:陰丹士林布、美麗牌香煙、雙妹雪花膏。雙妹雪花膏——畫面上兩個搔首弄姿臉蛋緋紅的民國女人容貌和服飾都一模一樣,那麼說「雙妹1919」的雙妹就是指這個咯?

戴希覺得饑寒交迫,還是像孟飛揚說的,先吃點東西吧……可是,桌上居然找不到菜單!她不滿地抬起頭,剛想招呼店員,卻發現桌前站了個身穿旗袍的女人。

深赭色旗袍豎領上是一張中年婦女的臉孔,她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戴希,好像在審視一隻誤闖家院的小野貓:「這張桌子有預訂,你不能坐。」

「哦,我……不知道,對不起。」戴希局促地弓起身,又坐下了,「可是剛才一直沒人對我說啊,而且旁邊都沒空位了。」

「那你也不能坐這個座位。」中年女人的語氣生硬極了。戴希朝窗外瞥了一眼,玻璃底色更黑了,還隱隱地泛起白光,是不是已經開始下雪了?戴希感到心情煩躁,突然就賭起氣來:「你是誰?人家店裡的都沒說什麼,你憑什麼不讓我坐?我就要坐這……」

「小姐,這個座位確實有預訂。這位是我們的老闆娘。」滿臉慌亂的店員出現了,聲音壓得低低的。中年女人把雙手往胸前一攏,頤指氣使地申斥:「你是幹什麼的?還要我來管這種事,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今晚這個座位必須空出來!」

戴希有點兒坐不住了,恰好旁邊一桌客人起身離店,玻璃門開合之間風卷冰花,整間屋子都被寒氣掃蕩了一遍。「下雪了啊!」驚嘆聲零落入耳,戴希站起來:「我換那桌吧,給我菜單。」

「小姐,這裡的晚餐已經結束了。」

戴希瞪著老闆娘比冰霜還冷的臉,咬了咬嘴唇,一屁股又坐回去:「我要咖啡,咖啡你們總有吧?除非你告訴我現在就關門!」

「唔?我這裡十一點關門。」老闆娘的臉上扳出乖張的神色,愈加顯得老氣橫秋,「不過小姐,今天晚上降溫,外面已經飄雪花了。你看看人家都在埋單,咖啡嘛我勸你就不要喝了,早點走,省得晚了打不到車。」

早走?可我要等人啊,而且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這一刻戴希簡直恨透了孟飛揚,她故作姿態地昂起頭:「我就在這裡喝咖啡,晚了有人來接我。」在桌子底下踢了踢穿著高筒皮靴的雙腿,戴希加了一句:「他就在後面那條街上的『逸園』開會呢,否則我也不在這兒等!」

「你說『逸園』?!」

「嗯?」戴希不解地瞅瞅老闆娘忽然變得煞白的臉色。

「『逸園』?……原來是這樣,很好。」老闆娘嘟囔著扭身就走,又從牙縫裡擠出句話來,「那你就坐這個座位吧,算是給你留的。」

戴希一頭霧水,倒也不好再挪動了。

「小姐,您的咖啡。」

店員放下咖啡杯,立即閃身逃走。戴希啜了一小口,竟是難得一品的上好咖啡,醇香的味道剛剛在齒頰間瀰漫開,端杯的手卻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難以言說的不安令戴希的心微微發緊,她從包里掏出手機,有些慌張地撥了孟飛揚的號碼。「嘟,嘟,嘟……」一連撥了幾個都是無人接聽。

……漫長的三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戴希從高朋滿座等到一室凄涼。她一直在故作鎮定地小口啜飲著咖啡,可是再小口這杯咖啡也終於喝光了。她想再要一杯,揚手招呼時,黑衣店員蹤影全無,回應她的只有舊式留聲機里的老唱片循環往複,單調的歌聲讓她全身發涼,大半個世紀前的青春和愛情已如煙而逝,再難追回……

「小姐,這張檯子有預訂,能不能請你換一張?」

怒火騰地衝上頭頂,就算戴希平時是個很好脾氣的姑娘,也幾乎嚷起來:「有預訂有預訂,不是你們老闆娘自己讓我坐的嘛!這裡馬上就要關門了,哪個預訂的還會來?!除非是鬼吧!」

更多的抱怨被生生咽了回去,戴希張口結舌地看著面前站著的女人,寶藍色的旗袍上一張端秀的臉,黯淡光線柔化了歲月的痕迹,使年齡感不再那麼觸目。她看著戴希的眼神有些驚訝也有些不解:「小姐,你這是?……呃,這張座確實有人訂了,他馬上就會過來,所以……」

「所以才讓她在這裡等!阿姐,你就別操這份多餘的心了,我全都安排好了,保證讓他滿意!」深赭色的旗袍如鬼魅悄現,一剎那戴希有點兒頭暈目眩,在她面前並排著兩張相同的臉孔,以及全無二致的身材,卻散發著迥然相異的氣息:一個溫順、一個乖戾。

哦,雙妹……戴希把目光轉向對面牆上的月份牌,原來是這樣!

「文忻,你說的什麼呀?怎麼叫安排好了?」

「阿姐,你又糊塗了?還不是老一套?這小姑娘老早就來這裡,等到現在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