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茗事典故-3

十一、賈寶玉品茶櫳翠庵

曹雪芹①在《紅樓夢》若干回書中,都寫了世宦貴族賈府的公子、小姐、老太君、少婦人等的日常飲茶故事,其中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是專寫茶事的上乘佳作,讀來韻味無窮,妙趣橫生,真可謂是文、人、茶、水、器五美俱全。文言閑情雅趣;人乃靈秀妙人兒;茶屬烏君山珍品;水是梅雪雨液;器盡古玩奇珍。

也許,從《紅樓夢》問世以來的二百多年間,凡是喜愛涉獵茶道文章的,都十分欣賞曹雪芹這篇茶茗飄香今古的精妙文字。

櫳翠庵品茶,是在「史太君兩宴大觀園」散席之後,賈母在寶玉、黛玉、寶釵的簇擁之下,帶著劉老老到園中散步。

為了尋求涼爽清幽,信步來到了櫳翠庵。妙玉把賈母等眾人相迎進去,並笑著往東禪房裡讓。

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裡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在這裡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

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了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捧與賈母。

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

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

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麼水?」

妙玉道:「是舊年蠲〔juān〕的雨水。」意思是精心收存的潔凈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笑著遞與劉老老說:「你嘗嘗這個茶。」劉老老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後眾人都是一色的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賈母吃茶詢茗問水,妙玉備茶選水,亦非同常品,盛茶的器皿,雖按尊卑有精平之分,但也得體自然。說明他們都是精通此道的。而妙玉更是熟知賈母的飲茶習慣,投其所好。

賈母說她「不吃六安茶」,就是等於說她不喜歡吃綠茶。

六安茶,就是今產於安徽六安、金寨、霍山金寨、霍山過去同屬六安州的六安瓜片,是我國的著名綠茶品種之一,明、清以來就享有盛譽。從明初起即是宮廷貢品,曹雪芹寫《紅樓夢》時,六安茶也是茶中珍品。據有關資料說,六安茶最初投放市場的時間是1905—1920年間的清末民初。

妙玉給賈母煎的「老君眉」,是比六安茶更為名貴的烏君山茶,產於福建省光澤縣城東北約50公里的烏君山。老君眉「葉長味郁」。[筆者按:此前有的評「賈寶玉品茶櫳翠庵」的文章,將老君眉茶誤為湖南嶽陽洞庭君山茶。這三十餘年的誤傳,由周靖民先生在《岳陽君山茶諸問題的剖析》一文之「九、老君眉不是君山茶」而解開了「謎底」。此文刊載於《中華茶人》1995年第一期上。為使茶文化界同仁與廣大讀者了解此案之始末,特將周先生的這節文章,作為箋注②附本文之後。]賈母吃茶,是櫳翠庵品茶之序幕。妙玉的茶藝表演,是通過寶玉的細緻觀察第次展開的,其精彩處是「三玉一釵」

「吃體己茶」。就在賈母吃茶,同劉老老等人說笑之間,只見那妙玉便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她出去,寶玉悄悄地隨後跟了來。只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寶釵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爐煽滾了水,另泡了一壺茶。

寶玉便輕輕走進來,笑道:「你們吃體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撤茶吃吃蹭茶!這裡沒有你吃的。」

品茶的清韻雅趣是,出身書香門第的庵主妙玉在款客奉茶中,評水論器,展示珍藏;評論中透露高雅,談笑間暗蘊塵緣。

寶玉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耳,杯上鐫著「瓟斝〔音:bānpáojiǎ〕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qiáo〕,妙玉斟了一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日常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

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

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

寶玉笑道:「俗語說:『隨鄉入俗』,到了你這裡,自然把這金珠玉寶一概貶為俗器了。」

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雕竹根的一個大盞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

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

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有這些茶你遭塌。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驢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麼?」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醇無比,賞讚不絕。

曹雪芹在這回書中,無論是寫史太君飲茶,或是「三玉一釵」吃體己茶,都突出了一個品字。一口為嘗,三口為品。

在妙玉向賈母獻茶時,賈母只吃了半盞茶,這正是「品評此中滋味,尋來無尚清涼」。而同時,又襯以劉老老將賈母遞給的半碗茶一飲而盡,又說茶淡了些,惹得賈母等眾人大笑,這是從反面寫這烏君山珍品「老君眉」只有細細品嘗,才能領略其甘醇甜爽的滋味,並非是解渴之蠢物。在妙玉請寶釵、黛玉、寶玉三人「吃體己茶」時,雖未明寫吃的是什麼茶,但自然是勝於「老君眉」的茶中名貴珍品了。物以稀為貴,所以主客均斟一杯品飲。茶香發於水,所以古人飲茶特別講求選汲名泉佳水烹茶,謂之品泉。櫳翠庵「三玉一釵」「吃體己茶」不同凡品的是妙玉以梅花雪液烹茶待客。當大家吃了這「輕醇無比」的香茶之後——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

妙玉冷笑道:「你這個人,竟是個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統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瓮一瓮,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清淳?!」

試想,那聰明絕世,論人品才情為《紅樓夢》之最的林黛玉,一向善剛任性,以知識閱歷過人自許,因在品茶時未嘗出水品,卻被那孤高怪僻,以品泉大家自居的妙玉數落得竟是一個連水都嘗不出來的「大俗人」。當時黛玉心中或許微感不快,也只好默然折服了。而那從容大雅,靜慎安詳,卻善見機行事,左右逢源的薛寶釵,深知妙玉「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黛玉走出來」。

曹雪芹寫櫳翠庵品茶,巧妙而又自然的把品茶同欣賞古玩奇珍——茶器相互烘托,更是獨具品茗風雅之韻,給「三玉一釵」「吃體己茶」憑添了無限的樂趣和風情。

且不論妙玉給賈母獻茶時捧出的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小茶盤裡托著明代成化窯所產五彩小蓋鍾之珍貴,又是何等典雅而得體;且看,妙玉給寶釵斟茶的杯子為「王愷珍玩」,名曰:「瓟斝」。這件茶具,不僅名字起的新奇,匠心獨運;而其形狀亦十分别致:、瓟,為屬,是一種體形較小的葫蘆;而斝,是一種古代銅製大酒器,其形似古爵,而體較大,在商代很盛行。可以想像,這是一隻既有小葫蘆的圓潤可愛,又有古代爵狀酒器古雅而珍奇的特殊茶器。這自然可以稱得上是「珍玩」了。王愷是晉代官僚中最富有者;而其杯上又書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把「王愷珍玩」同北宋大文學家、書畫家、品泉大師聯繫起來,這就使這個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以晉末420——清乾隆1763或1764曹雪芹逝世時間推算的王愷珍玩更成為稀世之珍。那妙玉給黛玉斟茶時選用的茶器,小巧如缽,名曰:「點犀」。是用犀牛角製作的古代碗類器皿,其橫斷面中心有白點,這個古玩中蘊含著唐李商隱詩「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典故,更是別具寓意和清雅之趣。

至於,妙玉為寶玉兩次易杯,則是別具寓意和暗蘊一縷世情的。試想那「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的妙玉是何等孤芳自賞,「過潔人同嫌」之人,但卻把自己日常飲茶用的「綠玉斗」給寶玉斟茶,而寶玉偏說它是「俗器」,惹得妙玉大發一番議論,又尋出那隻蟠虯整雕竹根大盞來,導出了「驢飲」之論,令人忍俊不禁,都笑了起來。

妙玉雖身在清修之所,但其塵緣未了,在其心靈深處對怡紅公子卻有一縷隱隱幽情,並把寶玉視為「素衣」中的知己。所以她在品茶中同寶玉談笑風生,毫無道家戒律之束。

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四十一回書中,把櫳翠庵品茶,寫得別具風韻,並非是小說家的文藝筆墨,而其在茶品、器皿、人物、環境等方面,無處不體現古代品茶時所尋求的高雅風韻。明陸樹聲在《茶寮記》「煎茶七類」所論——人品、泉品、烹點、嘗茶、茶候、茶侶、茶勛——論及「人品」時曰:「煎茶並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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