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末世中打造一個高貴的人 窺探者·翻譯者·對話者——巴斯《死亡翻譯人》

想想看,在專業領域之中,能同時得到李昌鈺博士和小說家康薇爾的連手推薦是什麼意思?大致上,這必須極科學但又得是神奇富想像力的,而且當然,這也一定和死亡一事有關。

這部「李昌鈺/康薇爾」加持的書,講的是有趣或極度駭人聽聞的所謂「人體農場」,也講的是其創辦人巴斯博士自己。今天,這兩者已牢牢疊合在一起無從分割,構成了一個熠熠發光的核心,照亮了幽黯不見五指的死亡,呃,死亡的小小一部分,跟犯罪謀殺聯繫的那一部分。

什麼是人體農場?這個俗稱因為康薇爾的女法醫史卡佩塔小說借用為書名而名揚天下,其正式名稱原本是「人類學研究場」,由巴斯博士於一九八〇年代成立於美國的田納西州,但正如名經濟學者張五常所說的,在管制經濟體制底下,所謂的黑市價格通常才真正反映著供需,接近商品的真實價格一般,俗稱這個黑市名字,除了簡明好說而廣為流傳之外,通常它也更準確捕捉住事物最特殊最突出的那一點,觸動人的感官銘印記憶。因此,忘掉那個無色無味只行於公文的人類學研究場吧,我們就放心只管它叫人體農場。

Farm,一般就譯為農場沒錯,但改成牧場好像也行,和我們在亞洲小農經濟體制下所看到的尋常農家不大一樣,《聖經》里該隱式的埋頭流汗精耕於一小方土地並非其主體樣態,而是結合著亞伯式的大量牲口豢養放牧。事實上,純粹從放眼所見的感官印象來說,它的土地廣大作業粗放,往往還更接近牧場一詞,也因此,farm的主人及其從業人員,不論就技藝就形貌,我們想到的總是騎馬攜槍、還圍繞著幾頭吠叫獵犬的牛仔,而不是箬笠蓑衣的荷鋤農夫,像香煙Marlboro的廣告那樣。

提到該隱和亞伯這一對不幸的兄弟,我們曉得,這是希伯萊神話記憶中人類的第一樁謀殺案,而且該隱還把亞伯的屍體埋土裡掩藏證據,但屍體會說話。「你做了什麼事呢?你兄弟的血有聲音從裡面向我哀告。地開了口,從你手裡接受你兄弟的血。現在你必從這地受咒詛。」——耶和華不僅是第一個破案偵探,而且看起來還是第一個法醫,惟比較走運的是,當時全球(可能)只有兩個人,2-1=1,因此不用采指紋比對,驗DNA云云。

話說回來,經營人體的農場是什麼個怪東西?我們用康薇爾邊吃早餐邊看記錄幻燈片的第一眼感想來說,請記得她是慣看各種殘破屍體、干過法醫助手的人,「結果他(巴斯博士)只花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讓我一輩子對半熟炒蛋、肥嫩培根和米穀粥都倒盡了胃口」。

輕鬆點來說是,這個農場把種植的玉米、麥子、南瓜,把牧養的牛羊雞豬全換成人的屍體;正確點來說是,這個農場把各方捐贈來的屍體,擺放在不同溫度、濕度、壓力和各式各樣環境條件之處,聽憑它瓦解腐敗,研究者只是儘可能巨細靡遺地詢問、觀察並記錄每一單位時間的樣貌變化乃至於其氣味變化。這個大自然動員了大量蛆、昆蟲和微生物的肉體回收過程,可想而知是極可怖的,還是惡臭難聞的。

還好和一般農場不同的是,人體農場的屍體是減法的,它不會再繁殖生養。但有關此事我們也得切記不要太樂觀,在巴斯博士高牆圍擁的人體農場之外,人類製造各種橫死乃至謀殺屍體的速度總是有增無減,在美國是這樣,在台灣也是這樣。

巴斯博士的學術本行是體質人類學者,或乾脆點說,是研究人的骨頭的,他詩意地說:「肉體腐朽,骨頭長存。肉體會遺忘,寬恕舊有創傷;骨頭會癒合,卻永誌不忘。童年時期跌傷、酒吧惡鬥、手槍托柄重擊太陽穴、刀尖從肋骨間猛刺,骨頭抓住這種時刻,記載這些經歷,向受過訓練的人揭露真相,這群專門人才看得出豐富的視覺記錄,聽得出死者吐出的喃喃低語。」

骨頭長存,尤其是骨頭中由人體兩種最堅硬成分所構成的牙齒,因此,巴斯博士這番話的終極畫面,便是人類學者流傳已久的專業玩笑——人類的演化繁衍歷史,依我們真正看到的,不過是一堆雄性大牙齒和雌性大牙齒,生了一堆小牙齒而已。

這裡,告訴我們第一件其實非常重要但不免煞風景的事實——人骨(當然不只是人骨)所說出的死亡語言原是不附帶畫面的,畫面只是死亡語言在我們心中促生的圖像,源於人的想像力,當然,如今更多的是我們把想像委由電影或電視來統一代工。但我們最好還是謹記這個分別,用我個人敬佩的古生物學者古爾德的話是:「如此之多的科學在通過講故事而取得進展——但在最好的意義上,故事仍然只是故事。考慮關於人類進化的傳統圖景——關於狩獵、營火、黑暗的洞穴、儀式、製造工具、老年的來臨、爭鬥和死亡的故事。這裡頭有多少是基於遺骨與器物的,又有多少是基於文學的準則?」

然而,永遠不可測知的機遇和命運,把原來從容埋頭在印第安人朽骨的巴斯博士從時光隧道中召喚回來,給他「新鮮的屍體」,要他破譯出更多也更明確的訊息出來——死者是誰?不是人類學意義下的一個樣本,而是一個獨特的個人,包括他的性別、種族、身長和年齡,並且包括他死亡的確實時間,可能的話,也一併告訴我們他的姓名和致死的原因,如果是謀殺,那麼可否還有和兇手任何相關的線索等。

然而,所謂新鮮的屍體是看不到完整人骨的,巴斯博士要如何剝除遺忘的肉體直見記憶的骨頭呢?他的解決之道非常古老甚至野蠻,但簡單有效,那就是他廚師般烹煮它們,讓肉和骨分開;也就是說,他人工地凝縮大自然的不疾不徐腳步,扮演蛆和微生物,加速屍身的腐朽過程,好把骨頭從肉體的包圍之中完整釋放出來。這個階段,對巴斯博士而言,骨頭之外的其他身體組織,仍是廢物,仍是掩埋真相的障礙。

這個彼時猶年輕,和家裡老婆搶廚房搶大鍋子,又像傳說中食人族又像《麥克白》開頭命運三女巫的巴斯博士工作身影,至少告訴了我們兩件事:其一,它預告了日後野蠻程度更勝一籌的人體農場誕生;其二,它瓦解了某些科學神話,那種想像中(其實是來自並不科學的電影電視畫面)無菌無塵、由光亮不沾的不鏽鋼和玻璃構成的實驗室,每一個程序每一個步驟都有專屬的、沒見過的、挾帶著強大神奇科技魔力的新工具云云,是的,那是神話,喬張作致的唯工具論神話。

從朽骨人類學家,到新鮮屍體的人體農場主人,這我們可視之為一個合理的邏輯,一個一經命運啟動便會自行進展、拉動人配合它執行它的邏輯,但其間卻也發生了一樁令巴斯博士刻骨銘心的意外,為這個流水過程增添熱度和戲劇性,而且還充滿隱喻效果。

此事發生於一九七七,人體農場的前三年,巴斯博士受託鑒識一具保存相當完好的無頭屍體,結果鑒定出來的時間足足誤差了一百一十三年,把南北戰爭時期英勇戰死的南軍賽伊中校,硬是誤認為遭謀殺不到一年的當地失蹤男子。一百一十三這個不幸的數字遂從此黏住巴斯博士不放,尤其他日後每一坐上法庭證人席,每個對手律師都不會忘記再幫他回憶一次。

問題是,一百一十三年究竟長不長呢?我們得說,就巴斯博士本行的人類學而言,在動不動十萬百萬年的寬廣時間尺度里,一百一十三年就像時間大河之中的一個小小水花,它只是剎那,只是不必理會的誤差,妨礙不了正事的。一百一十三年在何種時間尺度、何種死亡,才顯得如此荒唐可笑呢?在現實當下,猶蜘蛛網般密密牽扯著諸多活人的利益和情感時,這是個以月以星期以日乃至於以小時計較的新死亡遊戲。一百一十三年,再精準不過地(因此倒像某個鬼使神差的奇妙啟示)顯現一個鐵石般的事實,那就是此時此刻地球上的幾十億人,從老人到新生嬰兒,將全數死去,整個世界是一批全新的人,這是一種難以覺察的末日。凱恩斯的名言:「長期?長期我們都死了。」那我們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呢?或正確地說,我們所計較的將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東西不是嗎?

從迢迢人類學到如火如荼的人體農場,於是我們看到了一個隱藏的主題:「時間」。幾乎每一個層面的改變,都以時間的變奏為其核心。

比方說,有關工作程序上,鑒識所允許的時間大幅改變了。作為一個人類學者,催趕你工作腳步的東西並沒太多,你盡可親密地、悠長地和你手中的朽骨相處,耐心地等它自己開口告訴你更多事情,也耐心地等其他相關研究的進展提供你翻譯死亡語言的更大能耐;但刑案的新骨頭不一樣,你得想盡辦法逼它講話,愈快愈好,只因為這事關正義,正義是沒耐心的玩意兒,遲到的正義什麼都不是,只會愈發地衰變為冤屈和嘲諷而已,而且,這還極可能事關製造這具屍體的某兇手,殺人兇手更不會等你,每一分時間的流逝,我們都得把它換算為空間距離的遠揚,兩者成正比,這是謀殺定理的基本方程式。

又比方說,有關工作成果方面,鑒識要求的時間答案也神經質地嚴格起來,幾小時的誤差,極可能就決定成敗,判別生死。

這些種種的時間變化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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