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末世中打造一個高貴的人 劉·阿切爾——一個冷硬派的溫柔聲音

羅斯·麥唐諾曾講過,hard-boiled,亦即所謂的美式冷硬派小說的命名這個詞,其實是個錯誤的稱謂——我個人的看法,但絕不僅僅是我個人的看法,羅斯·麥唐諾正是漢密特和錢德勒之後的首選人物,是真正接掌冷硬派的衣缽之人,而恰恰因為這樣,他才應該、而且一定會講出這句話來。

這裡,我們先簡單來看一下命名這事。

命名,是一件人們愈想愈事關重大、也愈想愈危險的事,到得今天,它已是當代哲學思維的一個大題目,而且不復是個安詳的、好整以暇的可以地老天荒慢慢想下去的題目,因為比方說命名所含蘊的權力性問題,便夠讓這個安靜了幾千年的老話題忽然呼吸急促起來,像一隻全身毛髮豎直起來、驚恐的貓。於是,人類最早的命名者,也就是《聖經·創世記》里那個上帝把鳥獸蟲魚萬物都攤在他面前的第一個人亞當,不再是個不穿衣服、天真未鑿而且天起涼風就嚇個半死的可憐裸蟲而已了,他因此搖身成了穿著國王新衣的王,通過命名,手握著普天的權柄云云。

我們先把問題弄小一點,弄到一般人的經驗世界來。我們每個人都被命了名,或者因為不幸當了父母或爺爺奶奶還幫人命過名,只是想想,面對著這樣才本能的只會哭和吃、世界如同他眼睛般什麼也沒有的小兒幼獸,你如果龜毛一些、神經質一些該怎麼辦?你當然沒那能耐預言他的未來,泅泳入根本就還沒發生、在你眼前奔流而去的時間大河中讓一切一切水落石出,準確是絕無可能的,你能做的只能是期盼和祝福——多年以後,叫美麗的結果長來抱歉,叫聰明的關補習班裡重考兩年,叫信義的因為詐欺或假髮票報賬入獄服刑,我們看到這樣的社會新聞或聽到這樣的街語巷談連感覺都沒有,因為我們內心裡其實知道,命名抵抗不了時間,遑論宰制,它的意志總是落空或甚至被時間大神嘲笑,但它其實可以作為某種容器來裝填內容。時間不仁,惟通常眷顧謙遜的人。

我個人不確知hard-boiled命名的確實時間,只大致知道還早於漢密特和錢德勒小說。它的意思,依最早的牛津辭典說是「hardened」「callous」「hard-headed」「shrewd」「of measures,practical」這一串,但我們何妨來想像一下,當這組小說猶是襁褓中的嬰兒時(事實上是個殘暴、猙獰、膻色腥、而且動槍動拳頭的嬰兒),人們如何向著茫茫未來為它命名?那一刻觸動人,焉然浮上人腦子的那個活生生的具體圖像可能會是什麼?

說真的,我個人還是比較喜歡hard-boiled最原始、最不修飾的第一感意象,還保留著具體實物,比意圖進一步詮釋它的每一個抽象辭彙有感覺多了——boil是烹煮,hard-boiled便是燒久了煮老了,因而血水肉汁已流干,形成硬塊,裹一層厚皮,帶著焦味而且誰也咬它不動云云,這樣子來說某一組小說,或其中某些角色人物的造型、行為及其心性思想,很傳神不是嗎?正因為如此,冷硬派的那兩句順口溜格言:「要做漢堡,怎麼能不掉點肉屑?」便不可以入境隨俗舒服地中譯為「吃燒餅哪有不掉芝麻」,意思完全對,但氣氛完全不對,吃肉的改成吃素的,行業也就從黑街玩命忽然大徹大悟成為吃齋念佛了。

街頭大學畢業的達許·漢密特沒費心多想hard-boiled對不對的問題,但其實他把這組小說書寫順勢拉高了好幾個檔次。因為漢密特小說,這個帶著粗皮硬殼、還灑著血水和肉屑的詞偷偷地擴張了它的隱喻,豐碩了它的意指,它不再限於特殊時刻那兩道特殊黑街、也不再只黏附在出拳挨拳、開槍挨槍這麼簡單的動作上。儘管漢密特筆下,不管山姆·史貝德或大陸偵探社無名探員,依然是特異性格且特立獨行之人,也不多說多想,但整個小說的視野巧妙地打開來,從死角般的黑街延伸成一整個殘酷世界,所有活著的人置身其中,這個詞於是有了普遍性、有了哲學深度,隱隱約約召喚著、描述著、乃至於指控著一個任何人無法遁逃無法迴避、只能硬起來和它周旋的巨大不仁世界。

到了有好好念過幾年書、有正當職業正常家庭、而且成熟年歲才轉身投入這組小說書寫的雷蒙德·錢德勒,他的高度自覺性,又賦予了這個詞的自覺面向及其理想性。這個據說因為某一個旅途晚上臨睡前跟自己老婆嗆聲「我可以寫得比這勞什子(指手上的廉價冷硬小說)好多了」遂戲劇性連夜不寐開筆的hard-boiled小說一代巨匠,本來就來者不善,準備要動刀兵的,面對著漢密特所揭示、也是他同樣相信的確如此的殘酷世界,錢德勒雕塑家般一刀一斧打造菲利普·馬洛這個名為落泊私探實是俠義騎士的硬漢子,這個他自己口中一個末世里高貴的人。由此,和這個世界的基本關係遂由周旋存活轉變成帶著意志和企圖的無止無休對抗,不再是這個世界放不放過你的問題,而是倒過來,即便這個世界暫時收起它的尖牙利爪不惹你,你仍不準備息事寧人和它和平相處,事實上你更要趁它熟睡時主動地挑釁它、切入它、擊打它不善罷甘休,只因為它不會真的鬆手,而且更重要的,這個世界也不應該長這副鬼樣子,改不改得了它那是另外一回事,但裡頭有嚴肅的是非對錯問題。

因著錢德勒,hard-boiled不再只是機智性應對的生存策略了,更要緊也更積極的,它還是人護衛某些價值信念的必要手段及其甲胄配備,它由獰惡轉變為嶙峋崢嶸,如惡浪惡海拍打中一方直挺挺的巨岩。它是道德的,而且還是理想的,只是理想這東西太柔軟多汁也太不好說出口,因此只能藏好在心裡頭如錢不露白,免得自己尷尬自憐而且還一不小心被你的巨大對手所嘲弄所利用所綁架。一定要ㄍ一ㄥ起來,要保持那個惡狠狠的死樣子——羅斯·麥唐諾曾帶著相當複雜的口吻指出:「錢德勒寫得像個貧民窟的天使。」

這大致便是羅斯·麥唐諾進來時所面對的hard-boiled演化景觀。基本上,麥唐諾是個遠比漢密特和錢德勒都溫和、多讀書和好教養的人,也因此是個可以用更複雜角度看世界的人,他不無意見但始終高度推崇這兩位走他前面的人,他也毫不懷疑自己就是接續他們走這條路的人——成功一擊的小說革命已告一段落,但演化仍得繼續,進步仍得繼續,事實上,麥唐諾認為,這樣一個小說世界才被打開來而不是被寫盡,一如它所面對的那個以加州、以美國西岸為辨識主體的美式新世界才方興未艾、才正如火如荼展開。

羅斯·麥唐諾也信賴這個書寫策略和看待新世界的基本視角,但有一段話他講得非常有意思,很顯然麥唐諾是完全洞悉了漢密特和錢德勒的詭計,看破了他們惡狠狠面具底下的真正模樣和企圖:「他們假裝寫那些hard-boiled的、現實的種種,幾乎每一張嘴巴一開口吐出來的無不是那一套濫調爛詞,但如果你靠近點看仔細,你會發現很多其實是抒情的;角色人物狀似平凡的口語其實是高度詩意的。我以為漢密特和錢德勒是這樣,我自己也是這樣,你或者可以稱之為無產階級的浪漫主義。」

正是在如斯的洞察之下,羅斯·麥唐諾找出了hard-boiled的真正書寫潛力及其未來寬廣之路。是的,不是黑話怎麼講得更溜,狠話放得更狠,拔槍更快揮拳更猛血敢讓它更流個沒完,這樣下去不僅馬上就到盡頭,而且還會非常非常難看,滿地都是那種打死了又爬起來的大超人。羅斯·麥唐諾不像寫《郵差總按兩遍鈴》《雙重賠償》的凱恩(一位非常非常精彩的書寫者)只在hard-boiled大河裡取自己要的那一瓢,他正面接下整個hard-boiled的衣缽,頭頂上壓著兩大巨人,老實說很少人像他書寫處境這麼艱難的,寫出什麼馬上就被拿來比一下漢密特怎麼樣、錢德勒怎麼樣,他得用一部一部小說繼承並重新開展、重新詮釋hard-boiled書寫,還要讓它釘住現實里不斷變動、不斷改換敵意形式和強度的新世界。這個工作他毫不懈怠地做了將近四十年。

很多人指出來過,羅斯·麥唐諾的私家偵探劉·阿切爾比較像從錢德勒的騎士型菲利普·馬洛生出來,而不是漢密特的獵人型山姆·史貝德,儘管阿切爾這名字直接取自於史貝德那個倒霉挨槍子兒的合伙人(麥唐諾沒否定但說他完全沒意識到這個出處)。劉·阿切爾,一九四九年生(國民黨潰敗大陸那一年),出生於他的第五部小說移動標靶,一生下來就三十五歲,在加州當地開一家一人私家偵探社,連沒事拌個嘴調個情用的女秘書都沒。阿切爾離了婚,還從警察部門離了職,一開始就是個很孤獨的人。

麥唐諾曾這麼講過劉·阿切爾,「我不是阿切爾,但阿切爾的確就是我」。這句有點繞口有點智慧格言形式的話,我想,並不需要多解釋就看懂的是吧。

現實里,羅斯·麥唐諾倒不是個離了婚的人,事實上他的老婆瑪格麗特·米勒對他意義深重。瑪格麗特也是個偵探小說家,還先走他一步;也就是說,羅斯·麥唐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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