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瓦霍謀殺之旅 《凱歐狼總是等著》——凱歐狼總是等著

Coyote always waits,凱歐狼總是等待著、伺伏著。這是納瓦霍人的一句格言,在某個生命層次的認知上,他們是悲觀的,也是小心翼翼的。

先字辭辨正一下。Coyote,一般我們譯為郊狼,也有人叫它沙漠野狗,體型比Wolf略小一些,臉譜出版公司的這組納瓦霍偵探小說不用這個生物學除魅的通用譯名,而改用音譯,是因為想要保留納瓦霍人對Coyote的基本視角,以及百年千年相處下來的恩怨情仇,還有Coyote本身的神秘深奧力量。你看,如果我們把這本書名直通通譯為沙漠野狗總是等著,不是什麼都沒了,當場成了一本討論廚餘和垃圾的書不是嗎?

一如這本書中那位一喝酒就喪失所有靈智的納瓦霍品多老人講的:「他們教導我們,一切事物都有兩種形式,葛蘭茲市附近有一座山,白人叫它泰勒山,那是外在形式。他們說還有內在形式,就是在最早的第一個世界,又稱黑暗世界的時候神族所居住的神聖松綠石山。第一個男人把它從第三個世界帶出來,在他的魔袍上建造它,並且用松綠石裝飾它。接著王蘭出現了。我們在周遭所看到的王蘭是它的外在形式,但是當我們挖掘王蘭的根來製造肥皂洗凈身體的時候,就是以它的內在形式獻給祈禱羽飾。藍知更鳥有兩種形式,鹿和甲蟲也是。兩種形式。它們都有魔神的形式以及我們所見到的外在形式。所有生物都一樣,你也一樣,我也是。兩種形式……人類在某個時期是有兩顆心的。他們能夠在兩種形式之間穿梭變幻,從自然轉變為超自然。」

對Coyote來說,郊狼或者沙漠野狗只是它的外在形式,外在形式就只是我們眼睛直接看到的薄薄一層,裝不下什麼東西,真正豐碩的、複雜的東西,只能堆放在、滋生在它的內在形式裡頭。

凱歐狼總是等著,納瓦霍人用這句話來哀嘆並且相互提醒環伺在人脆弱生命周遭的不竭敵意。首先,這敵意是極富耐心的,它靜靜地等待人自己的疏忽和犯錯,隨時隨地狼一般地撲上來;其次,這敵意很顯然既包含了大自然亘古不變的天地不仁成分,亦一併包含了他者的蓄意攻擊,通過凱歐狼這個象徵作為中介,納瓦霍人把這兩者聯繫起來,構成了完整的、乃至於擬人化的「一個」邪惡力量。

如此把人生命周遭所有不同來歷、不同原因、不同形式的敵意統一起來,並賦予了同一意志(凱歐狼作惡),我們知道,通常會導致二選一兩種截然極端的生命效應:一是把大自然該負責的,也一併算到人,尤其是某些特定的人身上,從而讓道德的面貌極度的嚴厲起來,像檢察官一般,比方基督教很長一段時間就是這樣,尤其是中世紀的大掌權時期;另一則是把人的錯誤,轉移給不會出言抗辯的大自然概括承受,不是你親眼看到、罪證確鑿的「那個」人做出壞事,那只是罪惡的外表形式,而是那一刻他被某個黑暗的力量抓住了,這才是真正該負責任的罪惡根源,從而犧牲了正義和果報,成就了寬容,納瓦霍人基本上選擇了這條路。

傳統的納瓦霍人,是高度自律的,他們的罪惡預防方式是智能之言的教導傳授,如「變化的女人」諄諄勸誡他們的那樣,而且始終保留著神話故事的開放模樣,並沒被抽象地、概念地提煉成為清晰嚴謹的教條;而相對於預防和懲罰系統的不成形不發達,納瓦霍人則擁有數量極大、內容更是精緻繁複的儀式和誦歌,我們曉得,這些儀式誦歌之於罪惡的功能意義,是事後的,用以洗滌和潔凈,是準備原宥做錯事的人,把他接納回來。

如此悲觀,卻又如此寬容,這構成這個奇特民族的最深沉詩意。

記得嗎?我們說過東尼·席勒曼本人被納瓦霍吸引並從此一生駐足不去的那段往事——彼時,他是年輕的越戰授勛英雄,甫從遙遠的殺戮戰場滿心滿身的創傷歸來,不意在路途之中看到一場納瓦霍人為戰陣返家的族人舉行的美麗洗滌儀式,心中有事的席勒曼那一剎那被打動,遂如同昔日遊盪的納瓦霍先人一般,在這方土地定居下來。

變成一個推理作家也許另有靈感另有出處,但一直以來我們也再再讀出來了,席勒曼的謀殺故事裡,始終保有一個泛著溫柔光澤的核心,一種詩意,他好像一直惦記著他和納瓦霍邂逅那一刻的震動,努力想說給我們所有人聽。作為一個推理讀者,我不記得有多少推理小說如此深情款款。

每一部都是,但我個人揮之不去的是那本《亡靈的歌舞廳》,包括最後那好一場漫天大雪(讓S.S.范達因《格林家殺人事件》的那場推理史不朽紐約市冬夜大雪成為太匠氣的設計),包括喬·利風那一場驚心動魄的追蹤之旅,當然,最好的還是那個寂寞的納瓦霍男孩,他解不開的心事,他對死去祖尼族好友的情感和承諾,他一心要變成祖尼人的決定,以及那個神話傳說里祖尼亡靈的聖潔之湖……

然後,便是這一本Coyote Waits了,這一回故事則開始於納瓦霍國並不算尋常的下雨夜晚,一名巡邏警察在執勤的路途之中遭到槍殺,事發當時,他正在追蹤某個無聊但應該並不危險的嫌犯。這個彷彿對當地壯麗岩山充滿莫名其妙敵意的破壞狂,極辛勤卻又極隨機地以白色油漆噴洒在黝黑嶙峋的玄武岩上,東一塊西一塊,除了瘋狂和典型的反社會破壞心理解釋之外,看不出有什麼意義,更看不出意圖繪製什麼圖像,傳送什麼訊息。

然而,哀傷但極富詩意的事實真相,卻像花開一般,從狂暴無趣的謀殺和破壞污泥里一分一分地抽芽、生長、展開,最終,在一個黃昏的山脊頂上,燦爛無匹地開放在喬·利風和同行的布爾波奈女教授眼前。

喬·利風想起的是另一樁下雨的往事。當時他也還是個四下玩樂追女孩的亞歷桑納大學生,他看著雨滴落下,有點賣弄地講起數學的機率和或然率,但他的伯父哈斯基·吉姆老人回答他:「你以為那些雨滴是偶然落下的嗎?」

「天上的星星,有個傳奇故事,是說當初在孤兒方山上的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將星星裹在毛毯里,小心翼翼安置在空中。可是凱歐狼抓起毛毯一陣亂甩,把星星拋進黑暗天空里,銀河就是這樣形成的。從此天空失序變成了一片渾沌。事出偶然。但即使是這樣——雖說凱歐狼的行為是邪惡的,但難道邪惡行為裡頭就沒有某種模式嗎?」

利風永遠記得那個下雨晚上,尤其記得老人說這話時的沉吟良久和臉上的表情:「我想,從我們所站的位置看來雨好像是隨機落下。如果我們站在別的地方,就會看出其中的秩序了。」

納瓦霍神話中,有關凱歐狼的邪惡,有個相當準確扼要的講法,那就是一切秩序的敵人——凱歐狼是破壞者,是所有混亂的製造者,有點像小說里那個四處噴白漆的傢伙。

但這麼說我們是否也想到了,秩序的反側,不也就是某種自由、某種解放,藏放在令人不喜不安的失序和狂亂裡頭?

我個人以為,這並不盡然是我們這些非納瓦霍人的胡思亂想而已,害怕而且痛恨凱歐狼的納瓦霍人,的確也同時感受到凱歐狼的某些極微妙的正面力量,甚至某種超越的「智慧」,這使得凱歐狼不僅僅只是個有意思的歹角而已,事實上,它同時也是納瓦霍神話記憶里最豐饒、最多事迹的「人」。凱歐狼不只是撒旦,比起希伯來人聖經故事裡這個純粹喪心病狂的墮落天使長、這個滿腦子只想挑戰上帝取而代之一件事的黑暗之王、這個單調的惡,凱歐狼無疑太生動也太閃爍了。這其實也意味著,納瓦霍的先人儘管異乎尋常地怕死,但對陰暗的、破壞的、反秩序的巨大力量,有耐心多了,也好奇多了,從而也有著更深沉更一言難盡的體認。

納瓦霍神話的創世部分,從地底第一世界盤旋而上到如今這個地表世界,幾乎每一次最重要的轉折皆是凱歐狼有意或無心促成的。星空的繁複美麗圖像是它,這是沒來由的惡搞,可也因此好險我們沒有一個機械的、幾何構圖的、像浴室瓷磚模樣的無趣夜間天空,為人們不寐觀星想像這個亘古的夜間奇異飛翔保留了無限的可能;大洪水是它引發的,這也是單純的作惡,只因為它手賤去偷了水怪的小孩藏袍子里,由此才把人類逼上地表來;生殖繁衍所系的女陰和陽具倒不是它想出來創造出來的,那是第一個女人,可是一如星空圖像,凱歐狼無疑是更好的藝術家,它吹口氣為女陰和陽具裝飾了毛髮,讓它們更富彼此吸引呼喚的魔力;而最重要的,死亡這東西是凱歐狼帶來的,它以一顆下沉的石子破壞了第一個男人的臨水祈福盟誓,有關這個,納瓦霍人在神話中清清楚楚保留了凱歐狼的一段智者之言,那就是蒼老的、疲憊的生命得安眠得休息,並且把世界空出來,好讓新到來的生命,有侯根屋住,有土地可採集、狩獵、植種並且遊盪。日後,屠龍的英雄孿生子因為完全一樣的理由,放過了那個使人衰老的妖怪,不去截斷生命本身的流水旅程。

納瓦霍的神話除了這個連貫的創世故事而外,還有很大一部分是典型的英雄冒險故事,像希臘神話中的伊阿宋王子、奧德修斯、珀爾修斯或赫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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