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瓦霍謀殺之旅 《消失在納瓦霍的證人》——第六天,進入一間美麗的侯根屋

這間侯根屋將得到神的賜福。

它將成為黎明之屋,

黎明男孩將會美好地住在這屋裡,

這裡將生長雪白穀物,

這裡會織出柔軟布匹,

這裡流著晶瑩純凈的水,

這裡會遍布花粉,

這裡將帶來終生幸福,

這裡會受美麗眷顧,

美麗將會擁抱這間侯根屋。

這首誦歌,席勒曼告訴我們,出自說話的神之口,是納瓦霍人為他們的侯根屋祈福的歌。侯根屋必開向東方,迎接每天黎明的日光,相傳,中國人很早很早以前也是這樣做,黎明迎日,昏暮迎月,甲骨文中的「夙」字,原來就繪著一個跪坐的人伸長兩手向著月亮的寫真圖。那時候的人,想必是活在一片無限大的土地之上,每天完整地置身於太陽和月亮的亘古循環之中,那樣,人的空間感必定是不一樣的,太陽和月亮會相對的大,甚至會因為人的專註凝視而成為絕對的大,人於是會比較少低頭看到自己;那樣,人的時間感也必定是不一樣的,時間的形狀會是渾圓的、回返的,因此消弭了某種流逝感,從而也去除了人的某部分急躁,甚至,時間於是變得可等待乃至於可召喚,遠古和當下可並存於相同的日月位置沒有離開,時間顯現了某種可觸可感的厚度,遂更像個實體;還有,睡眠於是和死亡成為相似或相同的東西,夢境也更像某種深刻、超越了死亡的記憶,無怪莊子會分不清自己是莊周還是蝴蝶了。

阿茲特克印第安人這麼說:「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們來此居住,我們只是來睡覺,我們只是來做夢。」

我在想,應該就因為是這樣子吧,才讓納瓦霍人險險地克服了死亡——納瓦霍人奇特地懼怕幾乎一切和死亡相關的事物,怕見到屍體,不能說到死者的名字,沒有死後靈魂可去的清凈靈界,甚至還沒有生命循環、轉世重生的概念,這樣單線不逆轉的生命路線,接近某種未經處理的死亡,人其實很難不爆發某種存在危機的。

然而,在此同時,納瓦霍人卻對生死有著超乎我們的豁達,他們懼怕死亡的事物,卻不害怕死亡本身,我想,他們大約是從人的酣睡得到慰藉,那麼舒服的沉眠姿態,生途悠悠,多艱多苦,辛勤勞動的疲憊之人,最快樂的莫過於在太陽也落下休息之後吐口大氣躺下來吧。

「噙敵」便是沒有正確酣睡的不安靈魂,在永恆的黯黑之中掙扎、哭號,這是納瓦霍人最怕的。

這段誦歌,讓納瓦霍人不必辛苦地發明(無神論的博爾赫斯認定神和天堂是人最大的發明)、直接讓他們的侯根屋就成為美麗的休憩之所,成為不假外求靈界的誦歌,在這部《消失在納瓦霍的證人》書中,這誦歌是吉米·契走進老印第安人艾席·比蓋的侯根屋時心中默念的。這間侯根屋是比蓋老人最珍視的過冬之屋,連初次到此的吉米·契都感覺到它的祥和與完美無缺,「侯根屋的周遭乾淨整齊,屋旁有精心種植的矮灌木叢,一座相當新的蒙特馬利式倉庫,以及放在焊接管架上的汽油桶——比蓋用來儲存他的飲用水;此外他還修建了一個小棚堆放牲口的飼料。真是個好地方。晨光穿透侯根屋後面的黃松,照亮了灰濛濛的聖胡安盆地,呈現出一派金光燦爛的氣息。這得天獨厚的放牧地點生長著各種植物——野牛草、牧草、山艾、濱藜及蛇草——襯托著船岩高聳入雲的哥特式黑色尖頂。五十里開外,四角發電廠的煙囪柱子正冒著煙。契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眼前壯闊的天地鼓舞了他的士氣……這兒不但位置好、視野佳,還在無垠的天地中遺世獨立——在普埃布羅族人和白人眼中的孤單寂寞,卻是納瓦霍族人的至寶。」

這間獨立於海拔八千尺以上高處的侯根屋,尤其是滿懷心事的契尋訪至此、隻身探入的那段,是我個人最喜歡的部分,而在這間侯根屋中,也果然藏放了寶物,那就是艾席·比蓋老人的「四聖山藥袋」。

那些「非納瓦霍」的納瓦霍人

「四聖山藥袋」,納瓦霍人的無價之寶,是一種什麼東西?就物質成分而言,就只是些藥草和礦石而已,但這是榮光之族指定的藥草和礦石,得分別到四座聖山辛苦採集回來,不相混淆地裝在四隻小鹿皮口袋之中,再集中置於一個稍大的鹿皮袋子里——契也擁有自己的聖山藥袋,那是他念新墨西哥大學三年級時花一整個夏天採集來的,「去泰勒山和聖弗朗西斯科群峰沒有問題——有路通往山頂的林務局防火哨。但想要去位於基督之血山脈的布蘭卡峰和白銀山脈的金星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比蓋朝聖的那個年代,到山上的路根本沒開通,他所受的考驗想必一定是更加艱難嚴酷。」

可以沉睡在這樣美好的侯根屋之中,擁有著無價的四聖山藥袋,我們該說像艾席·比蓋老人這樣的納瓦霍人其實是遠比我們這些看起來什麼都有的現代台北人更富裕更幸福嗎?我曉得會有不少珍視靈魂的人比方說孟祥森先生或我的好友小說家吳繼文會在第一時間點頭稱是;我也堅信比蓋老人的的確確比我們這些擁有更多物質卻不真的有任一件珍稀的、實在的、有精神意義的、可在哪一天慎重傳交子孫之物的人要滿足要快樂。但我個人對這樣的答案總是很猶豫的,只因為這是個令人哀傷的問題。

一如《消失在納瓦霍的證人》,或更正確地說,一如席勒曼這系列的所有故事,都總是哀傷的,不因為它們都是謀殺故事(這方面我們其實是快樂地期待它發生,這是我們作為推理讀者的合理冷血特權),總有無辜或至少罪不至死的人倒下來,而是因為它們發生在納瓦霍國,這個席勒曼謀殺故事的永恆現場和背景,一個異質而悲傷的地方。

很容易注意到,在席勒曼的謀殺故事之中,往往會出現一種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人,那就是那些「外來」的納瓦霍人,「非納瓦霍」的納瓦霍人,「白人」的納瓦霍人,不管從喬·利風或吉米·契,我們總看到幾乎是同時發生的警覺和同情——警覺,除了因為利風和契身為警察的職業性敏感之外,也因為納瓦霍國奇特的透明性,在這片地廣人稀卻「誰都知道別人的所有事情」的土地上,任何陌生人的進入,都像石頭擲入平靜的湖水中一樣驚擾人且漣漪不絕;同情,則是暫時還可以依靠四面圍擁聖山保護的利風和契,會以純正納瓦霍人的價值悲憫著這樣的人,因為他們或者再沒有家庭和親族,或者縱使仍有著一兩個血緣族人,卻完全斷去了聯繫,只剩生物性的基因關係,如同單獨一隻離巢雄蜂般的絕望存在。

我們所欣羨的那些納瓦霍世界的非物質性富裕,跟這些人是完全無緣的,榮光之族不識得他們,「變化之女」的教誨和叮嚀傳不到他們耳中,聖山只是遙遠無邊的山脈起伏風景或必須繞行的大自然交通阻絕而已,納瓦霍國的存在,再次還原成一方尋常的不毛大地。

這裡,喪失的不只是我們現代人或覺得可有可無的狹義宗教感而已,也不是吃飽喝足之餘打嗝用的所謂精神慰藉而已,這是人和社會整體複雜綿密的必要聯繫,讓人的生命本身變得「有效」,從而人的全部努力和忍耐才有意義,所有我們所說的道德、價值信念、責任乃至於榮譽才取得了真實的內容,這也就是印度裔小說家奈保爾在他的《世間之路》書中說的:「只有當民眾更為自己真正負責時,『背景』才有意義,因為背景中包含了秩序和價值,包含了努力以求完美。我們卻並不以這樣的意義為自己負責,有太多東西從我們手上被剝奪了。我們沒有背景,沒有過去,對我們大部分人而言,我們的過去只能追溯到祖父為止;祖父之前就一片空白。」

他們身上的納瓦霍成分,真正剩下的就只是一張納瓦霍人的面容,而這不管到哪裡都恰恰是異鄉人的標誌;另外,就是有限的納瓦霍語言,但這是被抽去了神性、抽去了價值和一切深奧的殘破語言,僅僅能使用於問路、交易等等最浮面的交談。

因此,與其說這樣的人容易犯罪,不如說犯罪遲早總會找到他,本雅明所說:「不管往哪條路上走去總是通往犯罪。」描繪的正是這樣喪失了價值、被一切秩序所排拒、並無力為自己負責的人,也就是說,犯罪已不只是個人的道德抉擇問題而已,而幾近是結構性的,是人難以逃脫的整張社會性羅網,如此帶著不由自主成分的犯罪於是總髹著一層讓人悲憫的哀傷色澤。

當年貫穿了北美大陸遷徙而來的納瓦霍人,選擇在這片土地居停下來,這圍擁他們的四面高聳山脈很自然成為他們每日極目所及的風景界線,並隨著時間流淌,由巨大堅實的實體存在,升華而成象徵。

這我們差可想像一下——首先,這四座大山,和他們居家所在滿是岩塊沙漠的平坦大地不同,有不尋常而且為數更多的各種植物生長,有更多不一樣的大小動物棲息,有平地所見不到的珍稀礦石,還有隨海拔起伏的更複雜天候變化和雲霧雨雪景觀呈現(如果你閱讀這組小說的原文版,最需要查字典的部分就是這裡,你會不斷碰到一堆怪怪的植物、動物、礦物以及地理學、地質學和氣象學單字)。這樣的豐碩、不尋常、珍稀和神秘,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