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瓦霍謀殺之旅 《黑暗的人》——第四天,納瓦霍世界的黑暗力量

「神說,天上要有光體,可以分晝夜,做記號,定節令、日子、年歲,並要發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事就這樣成了。於是神造了兩個大光,大的管晝,小的管夜。又造眾星,就把這些光擺列在天空,普照在地上,管理晝夜,分別明暗,神看著是好的,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四日。」——在地球的另一端,《聖經·創世記》的第四天是長這副模樣。

我們這裡的第四天,席勒曼也同樣創造了第二個光體,他就是年輕的警員吉米·契,把他和喬·利風分開來。

這部《黑暗的人》正是吉米·契的登場探案。和喬·利風的沉穩謙退不同,吉米·契年輕、未婚,才從新墨西哥大學念出來不久,聰明外露,英氣逼人,掩蓋不住某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勝之心,除了職責所在的破案緝兇而外,他有利風身上看不到的各種野心各種目標,包括找個好女孩談個好好的戀愛,取得聯邦調查局探員的好職位,以及和成為調查局探員不無抵觸的,他身體里的納瓦霍靈魂又驅使他學習做一個納瓦霍的傳統「誦歌者」,以正確的儀式和誦歌來治療身體上、心智上有創傷的族人云雲。換句話說,年輕的吉米·契眼前的人生之路才要展開來,扇狀地輻射出去,有深入聖山和榮光之族的路,也有通往外頭白人世界的冒險之路,他且走且想還沒真正決定往哪裡去,他的矛盾系源自年輕生命自身的必要衝突,這本來不足為奇,但他納瓦霍族的身份卻總在關鍵的時刻放大如此矛盾,滲入了種族性、文化性的無奈扞格,這令吉米·契的青春抉擇透出哀傷。

當然,作為席勒曼小說中兩大光體的喬·利風和吉米·契日後終究要相遇一起,日月並明,同時擺列在納瓦霍的天空,普照著這一方寂寥的四角神聖土地。

在納瓦霍世界之中,有兩組人負責掌理著超自然的神秘事物。一組是正面的、堂皇公開的,也就是吉米·契想成為的誦歌者,或稱之為醫藥者,這組人得熟稔儀式的程序和全部細節、牢記相關的誦歌和沙畫內容,為受苦的納瓦霍人驅邪治病,他們是族人心目中的智者,卻也慢慢浮現起「行業」的意思(吉米·契便印了一張招攬生意意味的誦歌者名片,你猜他第一位顧客會是誰?);另一組則扮演歹角,隱密性的,當然不會四下張揚並兜售生意,而是藉由八卦流言彼此猜測流傳,這就是納瓦霍人聞之色變的所謂巫術巫師,害人用的,據說他們會幻化成Coyote狼,會成為剝皮行者,會隱身會飛天,用屍粉攻擊人云雲。

基本上,好人一族的納瓦霍諸多儀式本來就為著對抗巫術之惡而生的,這些儀式有鏡子似的功能,可把巫術反射回巫師自噬其身,相傳是「變化之女」所教導的生民拯救之道。

黑暗的人,人的心被黑暗的迷霧所籠罩所浸蝕,在漫長且多艱辛的人類生存歷史之中,人總被迫察覺出諸多的敵意和惡意,突如其來但持續性地再再攻擊人脆弱的生命,從自然天候、疾病、猛禽餓獸到往往更兇狠的同類之人。為求躲避甚至進一步加以克服,人便得嘗試著去了解並解釋這些黑暗力量的內容及其來歷,由於這攸關生死存續,因此通常會比對大自然之善的甜美滿足讚頌崇拜要來得早,而且其內容也具體而生動。

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曾寫過一篇題名為《走向更生動的烏托邦》的文章,準確提到在普世人們的想像中,「所有關於天國的想像,不論是在此世的還是在來世的都奇怪得索然無味,在色彩上都總是淡藍和淺紅,或者是『天使把金冠圍繞著琉璃一般的海洋拋灑』,或者是在『和平勤奮的時期,耕犁超越了刀劍』,或者是『無產階級專政將會在完整的理想中實現』,或者是獅子將要跟羔羊卧在一起,或者是女人將免除一切因生產而發生的意外,將跟她們臨時的戀人長期度假,放著風箏。關於天國的圖畫固然是這般的失色,關於地獄和毀滅的圖像卻是生動迫人,不論是威爾斯、奧威爾或阿道斯·赫胥黎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意象,都令我們不寒而慄。」——這個「地獄比天國生動真實」的有趣對比,我個人以為,一方面源自我們人的身體特殊構造和記憶特質,另一方面則因為我們人的生存經歷。

我們的身體構造,尤其是掌理感官知覺的密密麻麻神經系統,基本上是警戒性質的,像防火防盜警鈴之類的東西,負責報壞消息而不報好消息,因此,當我們的肉體處於絕好的狀態之時,我們所擁有的感覺便只是個「無事」、甚至忘記了身體的存在,便只有某一部分不正常或受損時,我們才發生知覺,才有刻骨銘心的真實感和存在感,所以老子講「吾之所以有大患唯吾有身」是很真實的話,而講得更好的可能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他在《霍亂時期的愛情》小說中說,人年老,便是再清楚不過知道自己內髒的位置及其形狀,這是年輕人器官猶新機能正常無緣得知的。

也就是說,因著我們的身體,快樂或幸福只能是某種形而上的、飄忽如夢的「心靈」感受,像一團雲一片霧那般難以實實在在掌握,更難以描述言喻;但受苦卻是真實的、神經性作用的,它真的很痛,具體之痛,半點也用不著想像力就清清楚楚知道痛。

相應於我們形而下軀體的只痛不樂神經作用,我們人的記憶則顯得很「自大」,我們的記憶彷彿總把幸福快樂時光視之為應然,不容易存留,會深刻存留的通常總是異物般入侵的痛苦記憶,所以黑格爾說人類歷史的和平美好時光接近一頁空白,百年時間一翻就過,便只有戰亂衝突時刻才顯現歷史的壯麗輝煌,這的確如此。其實不止歷史記述,我們在同樣扮演記憶形式的小說、戲劇乃至於電影之中,幸福總是飄忽、短暫、易逝,只像個體貼人的希望,其主體,一如博爾赫斯指出的,總是人痛苦的挫敗記憶。

而在此同時,我們人類的客觀歷史經歷也從不吝惜供給我們源源不絕的痛苦受難材料,人生豈且是憂患多艱而已,赫爾岑沒好氣地指出,人類歷史根本就是一本瘋子的自傳。

美善偶然光臨,大惡長行於世,這是小說家格林的一生不易信念,於是人光是忍耐就嫌不夠了,我們還得想法子解釋它,不管是真實無誤的發現或者只是我們一廂情願的編纂,純就功能而言,這是軀體治療而外的必要心理治療。

惡的根源何在?從何而來?甚至如耶穌在《聖經》中的大哉問:「邪惡者的道路何以會繁榮?」這些,不同民族不同時期的人有不同的答覆,我們較熟悉的極端例子是一神信仰的基督教,他們最終(在被尼布甲尼撒統治的「巴比倫之囚」時期明顯受到諸如祆教信仰的啟示)把大大小小林林總總的惡全收攏歸一,成為巨大的、單一的惡之源,其力量幾乎足以和巨大的、單一的真神相抗衡,甚至不諱言在人的世界還略勝一籌,稱之為撒旦,或直接就意譯為魔鬼。

至於撒旦從何而來(除了那個「墮落的天使長」毫無說服力的補充說法外)?他為什麼要這麼壞?上帝若沒創造他,那他從哪裡蹦出來?他四下搞壞,上帝為什麼仿若不知覺也不禁止?上帝有沒有知情不報、縱容犯罪乃至於共犯之嫌?……但不管有多少邏輯漏洞耗時千年時間都堵不住,他的疑似存在卻讓人在恐懼的同時得到心安,而且得著方便。邏輯的首尾一貫是少數神學家和挑眼學者的事,而像比方說契訶夫小說中那些信仰東正教(基督教料理東西軍里的東軍)但仍時時犯錯的尋常人們,在論及自身或他人通姦酗酒賭博竊盜殺人之時,根本就只是一句口頭禪般的話就交代好一切了,「一定是被魔鬼迷住了——」,既容易懺悔並原宥自己,也方便安置他人,這種不追根究底的寬容,無力對抗罪惡,但對於人要安心活下去幫助很大。

在詢問惡之源一事上,納瓦霍人和地球上其他眾多人們比較像,他們一樣試著尋求終極的源頭,但沒勉強為罪惡建構一個單一的、抽象層級的秩序出來,因此,他們的罪惡解釋頗曖昧頗凌亂,就連外觀上的言辭性首尾一貫也不講究,只籠統歸結為一種大而化之的巫術概念。

巫術巫師生自何處何時?它本來就有了,打從天地伊始。基本上,它不僅存在而且根本就流行籠罩著最原初的地底第一世界,有說第一個巫師便是世界的首要創造者Begochidi,誰規定創造之神一定得和善且性格高潔笑臉迎人呢?我們多看兩眼周遭世界、多想一下人類歷史,不覺得如此猜測的確遠比基督教的真實而且勇敢多了嗎?也有說是Coyote狼這個貫穿納瓦霍神話第一罪惡象徵的天生惡棍,在這個版本之中,第一隻名叫First Angry的Coyote便是世界第一個巫師,同時也是世界最早現身的「活物」,地位崇隆,不可逼視;也有說第一世界根本就是巫術世界,裡頭任何居民皆有超自然的力量,更都有彼此為惡以巫術相互攻擊的心性,包括小螞蟻小昆蟲都是;而我個人以為最有趣的說法是,真正關鍵性的罪惡譜系居然得追溯到納瓦霍亞當的「第一個男人」身上,在此一神話版本中,「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不像我們講過的,由榮光之族在第三(或第四)世界才創造出來,而是早在第一世界就由東西南北籠罩著的黑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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