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沒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歌唱的沙》——最後一次的歌唱

《歌唱的沙》是約瑟芬·鐵伊的最終一部小說,我們對她的閱讀至此也得告一段落了——「直到胖女士唱歌為止」,一切皆符合這句西洋老俗語的講法,只除了沒有胖女士,而是古怪的會唱歌的沙,還有一點也不古怪的忠實格蘭特探長身影。

這裡我們來回顧一下格蘭特探長,我個人所鍾愛的人物,以為告別。

相對於推理史的諸位大師都擁有一位或一位以上歷史級數的大神探,鐵伊這位蘇格蘭場的探長顯得相當謙卑。他沒有布朗神父的有趣神職身份,沒有角落老人的沒有名字不知來歷和手中打結不休的繩子,沒有福爾摩斯的毒品等諸多性格怪癖和自我一整套辦案哲學暨其方法,沒有波洛的雞蛋腦袋尖翹鬍子古怪造型和滿口充滿人性洞視力量的格言,沒有馬普爾姑媽鄉下老太太和悍厲罪惡世界撞擊起來的驚奇,沒有宋戴克博士的科學奇技和一整皮箱科技道具,沒有溫西爵士的優哉貴族地位和嗜好,沒有奎因的戀愛和辦案風情,沒有馬洛的貧窮和正義鐵拳,沒有費爾博士專搞密室的單食類動物專註,也沒有無名大陸探員和罪犯的無差別鐵石之心。

甚至和他氣息其實最相通的紐約馬修·斯卡德,也比他多一個五光十色的犯罪大城為背景,圍擁著一大缸子五湖三江的奇才異能友人,就算生病,也是遠比他有戲劇和隱喻張力的酗酒致命問題,而不像格蘭特只是平凡地跌壞腿(《時間的女兒》),或像《歌唱的沙》的幽閉恐懼。

在鐵伊一生為數八次的犯罪出擊中,他擔綱了五次半,《萍小姐的主意》時,他大概不大方便進入男生止步的女校,至於《法蘭柴思事件》他倒是有到場關切,但卻把辦案的大舞台讓給心熱未婚的小鎮律師,讓他贏得佳人歸。

格蘭特是個太正常的人,正常的開心煩惱,理性和非理性同時發生的正常人感受和思維,還有一個再正常不過的警方身份,這樣的正常無比讓他透明起來,容易融入我們眼睛所見的正常世界和廣漠的人群之中,像一片正常樣子顏色的樹葉長在樹林子里一般。

要說格蘭特有什麼特異功能,我想,大概只有他對人長相的異常敏銳和記憶力,可是這也沒進一步被戲劇化風格化,只像個凡人都會有的什麼性格特點和癖好罷了。

這樣的平凡,讓他在宛如過江之鯽神探走伸展台輪番亮相討彩的推理世界裡面,反倒顯得奇怪起來,像一個正常衣著的上班族忽然被拋擲到化裝舞會之中格格不入一般。然而,如果我們把小說的範疇放大開來,放大成一般性的小說(即所謂「正統」的小說),那格蘭特的樣子便立即變得熟悉可辨識了,這樣的人物不僅常見,而且通常擔任小說的主述者角色(有時是「我」的第一人稱,有時是「他」的第三人稱,有時也會是全知觀點裡有名有姓的人物,這無妨),比方說,像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的皮埃爾,或格林《喜劇演員》的布朗,故事便是由他們看到、參與,並通過他們內心的折射帶給我們。

借用名小說家駱以軍對同行朱天心小說中此類人物的半開玩笑稱呼方式,叫「煽情的土型人物」。

更年少時寫過短篇小說《降生十二星座》,奇技般把滿天古老星圖、不可逆料卻又彷彿無人可遁逃人生際遇和命運,以及現代台北市東區蜉蟻般情感貫穿起來的駱以軍,他所說的「土型人物」,顯然系借自於星座學的神秘用語——這熟悉的人可多了,黃道十二宮分組成風火水土四個子系,各自成像,其中火族的人燎原之火般衝動熱情把一切捲入,風族的人如天外來風一樣飄忽滑翔、有著遼遠但天真的古怪執念或說理想,至於水的子民則似水流年般漂流浮沉於情感的豐沛大河中,並在人生的雨季降臨時刻毫不抵抗泛溢而去。

土型人物的形象則是不起眼土壤層層疊成的堅實大地,基本上,大地遲重、固執、沉默,信任時間的長時段滴水穿石力量,因此,他的反應和改變總是緩慢到幾近不可察覺,或幾近讓人不耐煩。

土型的人物什麼時候會讓我們看得出情感來呢?甚或可以讓駱以軍大膽冠以「煽情」二字呢?我猜,最是在風雨飄搖的劇烈動蕩日子裡。在一切都困厄都彷彿不再可信靠的特殊時刻,熱情的火已燃盡或被澆熄,飄忽的風更順勢遠揚不復得見,而水族則躲進一己的甲殼之中憂傷哭泣,那個在晴朗好日子裡幾乎隱形不見,或至少讓人覺得龜毛無趣的大地便顯現出一種動人的堅定力量來——這是一種風雨故人來的溫暖,煽情到會讓人當下眼睛一熱。

小說,基本上不是晴朗好日子的故事,就像黑格爾所說,好時候的歷史沒什麼好寫好看的,四海承平,人人安居樂業,這是幾百年一頁就可翻過的。小說總自找麻煩地尋求並置身於變動、矛盾、衝突的漩渦之中,不管其具體的可見形態是戰爭,是革命,或僅僅是情感,乃至於犯罪和謀殺,都讓我們身處在一種狂風暴雨的持續襲打拉扯之中,這時,不管作為說故事的作者或聽故事的讀者,你都會需要並渴求一個不隨風起舞的清醒定點,一個可標示出移動中萬事萬物位置的冷靜坐標——一個大地般牢靠的土型之人。

堅實,在風雨中成為煽情。

我們藉助《戰爭與和平》的皮埃爾來說。

《戰爭與和平》述說的是一場令人茫然的大戰爭,一個亘古沉睡乃至於吱吱嘎嘎已然腐朽的老社會、老帝國,被猛力地扯動捲入,不僅有著炮彈橫飛的肉體生死狂暴,還包括藍白紅軍旗飄揚法蘭西大革命的顛覆性意識形態狂暴。讀小說的人一開始很容易被瘦削英挺、一身鮮亮軍服、而且內心也同樣煥發黃金般光純色澤的安德烈公爵所吸引。安德烈正直、聰明而且勇敢,相對來說,胖大、緩慢、光只是和善好脾氣的皮埃爾(托爾斯泰就連賦予皮埃爾的肉體形象都是土系的)則極不搶眼,甚至還像個小丑。

皮埃爾不僅在慷慨參戰一事上做不出明快的決定,便連心理上如何看待這場戰爭、自己和這場戰爭的相對位置如何,都始終遲疑不決,這幾乎令人不耐,但我們卻也不由自主地被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帶著走動,為一個隱約不成形的遼闊問題,找尋某種模糊但冥冥中似乎存在著的答案。我們隨他走過還在說法語、吃黑海魚子醬、華舞笙歌不絕的上流貴族宴會,也被他領著走入戰爭山雨馬上要席捲過來的廣大舊俄農村土地。我們碰到親王貴婦、西歐化的自由頹廢知識分子、老式貴族新富商賈、大斯拉夫民粹主義者、四海一家共濟會員、熱情沮喪程度不等的老少軍人、神父、店家、一般平民以及農奴云云——肥胖且柔軟的皮埃爾像個大海綿體,或直接說就像大地,他幾乎什麼都吸納,但往往不立即做出反應和抉擇,善的惡的,高的低的,信念的懷疑的,污穢的潔凈的,進步的傳統的,連綴起一條漫長的觀看思省之路來,而不是直接只看到想到一場有形的戰爭而已。

小說史上,有毛姆等一海票人鄭重推崇《戰爭與和平》是人類世界最偉大的一部小說,這其實多虧了皮埃爾這個人,多虧了他的遲滯和若有所思,多虧了他的耐心和寬容,這一場歷史上確實存在、但無疑只是千千萬萬次人類殘酷殺戮形式其中之一的法俄戰爭,主要便是通過皮埃爾眼睛和內心的折射,才宛如花朵緩緩綻放開來一般,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豐饒生命來,而不僅僅只是一部由俄國人慷慨寫成、有關俄國人英勇抵抗拿破崙揮軍入侵的熱血沸騰聖戰之作。

大地之子留滯了時間,給予思考必要的回身空間。

當然,《戰爭與和平》中皮埃爾的大高潮戲,是他決志和逃離戰亂的所有人逆向行駛,天真地試圖隻身行刺拿破崙一幕。我猜,熟稔星座之學如指掌的駱以軍也許會說,這只是典型土系人物的滑稽凸槌演出,是他們長期遲滯壓抑下必然的周期性暴行反應;或者,駱以軍也可能據此斷言,皮埃爾此人必定是上升星座受了某種干擾,或本來就隱藏著部分魯莽白羊座或秀逗射手座的性格,在人生的某個缺口忽然發作了出來而已。

而小說之中,愛跳舞和戀愛、應該就是水系女子的美麗娜塔莎,和我們一樣,一開始只覺得皮埃爾是個好脾氣的行徑可笑之人而已,然而,在戰爭的漫長等待和憂傷之中,她每回頭總會找到皮埃爾那種愈來愈寬廣、愈來愈具體可依賴的溫暖,如同光腳踩在大地之上的踏實舒服。娜塔莎這個角色很有趣,她彷彿和我們讀小說的人慢慢疊合起來,像我們一樣站在一旁,在皮埃爾逐步理解戰爭的混亂本質同時,她也逐步理解了並真正觸摸到皮埃爾的動人本質——稍稍不同的只是,我們開始喜歡皮埃爾,她則選擇實踐一不做二不休嫁給了他。

至於同樣是我個人喜愛,格林《喜劇演員》中那個父不詳、到海地首府太子港接收放蕩母親留給他的一家旅館、在一場左翼革命和當權者血腥鎮壓時刻仍忙著和德國大使老婆偷情、但最終仍不由自主被捲入、流亡到多米尼加成了個收屍的滑稽殯葬業者的土系之人布朗,就留給大家自己去看——但記得一定要看,只是原出版的時報公司已斷版,可能要花點心思找找。

這裡我們回到格蘭特探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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