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家庭危機

向天歌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鄭曙光的音容笑貌雖然還是那麼清晰地在眼前閃回,但已是陰陽兩隔。他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也許正是自己當初的點將把鄭曙光點上了不歸路。

想到這兒,向天歌一陣心顫,他不知道等到遺體告別那天,真的面對鄭媽媽時該說些什麼。人在絕望之中,連眼淚也顯得多餘和蒼白。但火化那天,向天歌還是早早趕過去,捧著一束肅穆的鮮花,拎著一個花籃,儘管他非常害怕那種場面。鄭媽媽偎在床上,致命的變故已經徹底摧垮了她的精神,屋裡布置好的靈堂中央擺著鄭曙光的大幅遺像,神采奕奕的他開心地笑著,看著每一個前來悼念他的人。

向天歌一見這場面,登時就傻了,路上想好的安慰話一句也記不起來,他兩眼模糊著奔到床邊,捧起鄭媽媽的雙手使勁地搖著,只有眼淚,沒有語言。鄭媽媽看見向天歌來,一下子「嗷嗷」哭了出來,聲音很低,是那種用喉嚨底部擠出來的哭聲,是根本壓抑不住的痛苦釋放。向天歌當然知道鄭媽媽的傷心之處,這時他就是曙光的化身。向天歌從人群里認出鄭曙光的老舅——這一大家人的主心骨,向天歌將老舅拉到一邊,痛苦地搖搖頭,從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塞到老舅手裡,那是他代表運營小組準備的兩萬元錢,老舅沒有推辭,將錢放進褲子口袋,然後深深嘆了口氣。

熱熱鬧鬧的一出大劇,這麼快就以一個鮮活生命的終結告一段落,說不清是苦是甜,說不清是喜是悲,反正,八個多月的廣告生涯,在留下一張張票根後,飛一樣地過去了,也許,留下來的,才是淬取出的生活真正的原漿。向天歌知道,即便你的心裡滿是烏雲,太陽明天也要照常升起,只是因為走得太快,他需要停下腳步,稍稍定下神,儘可能過濾掉那些他曾經不屑後來又違心而為的雜質。此刻,他一個人站在自己亂糟糟的辦公室中央,靠近沙發的一張小矮柜上擺著個玻璃鏡框,這張矮櫃是鄭曙光最愛坐的地方,向天歌淚眼朦朧地看著那個玻璃鏡框,裡面鑲著運營小組五個人在泰山之巔振臂高呼的照片,地上撒滿了月餅大小的紙錢。一支將要燃盡的煙夾在向天歌右手的食指與中指間,纖細彎曲的煙霧悠閑地升著,漸漸溶入潑進來的月光中。向天歌慢慢蹲下,從衣袋裡掏出幾張玩具鈔票,劃燃火柴,向上的火苗很快就舔上了那花花綠綠的紙,屋裡倏然亮了起來……

城市像一隻魔怪,只有等到天黑以後,才會睜開花里胡哨的眼睛。那些閃爍的霓虹彷彿沾染了靈性,用濃重的誘惑勾引著來來往往的人們。向天歌開著車,正要過一個路口,放在儀錶盤上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推到二擋,慢慢地從警察身邊溜過去,然後低頭在手機的屏幕上掃了一眼,上面有一條新信息,是謝真真發來的:「速回電。」

經過那番激烈爭吵,又經過了鄭曙光意外辭世的重大變故,向天歌和謝真真的關係降至極度深寒。最近,向天歌乾脆一走了之,每天住在報社,晚上排滿了應酬,結果一段時間下來,竟然收成不俗,還達成了幾項可觀的合作,他自嘲地說這算天道酬勤,堤外損失堤內補。

向天歌現在在海江市已經小有名氣。上個星期,《海江日報》的「風流人物」版給他發了半版題為《一個人和他的10個金點子》的專訪,文章寫得很俏皮,題目是向天歌自己起的,裡面只提到了9個點子,剩下的一個結尾時才挑明,就是這個題目。在專訪里他大談廣告理念,認為廣告是時代的香水,能夠讓人們生活在幸福之中,著實給《海江都市報》做了一回免費廣告。

專訪見報當天,向天歌就接到了海江大學學生會的電話,說學校最近在搞「傑出校友看海大」系列講座,準備分屆別請回幾位近年來畢業的校友,組委會希望向天歌結合廣告與人生的特點,做一場題為「當代社會的廣告」的講座。

向天歌痛快地答應了。坐在母校的大禮堂里,看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向天歌如沐春風,真切感受到行行出狀元的道理,原來被認為是手心朝上只會找人要錢的廣告不是也能幹出大名堂嗎?向天歌說,人配衣裳馬配鞍,產品的衣裳就是廣告,現在的廣告業早已跨越以前那種低三下四和企業軟磨硬泡的層次,而是通過創意包裝幫企業獲取更大的利益和最佳的美譽度,這種獲取只有通過廣告的渠道。從某種程度上說,廣告業是目前社會上最具挑戰性的職業,雜糅了美學、文學、倫理學、心理學甚至建築學、材料學等諸多學科,能夠全方位鍛煉一個人的策劃能力、判斷能力、表達能力、交際能力,只有靠腳板找到企業,靠頭腦打動企業,靠嘴巴說服企業,才可能最終將創意變成現實,將點子變成票子。

下面的學生陸續遞條子上來,問題五花八門,有問女業務員是否要用身體拉廣告的,有問做廣告業務員月薪多少的,有問未來廣告業走向的,還有問有沒有機會到「海都」廣告部實習的。向天歌的靈感一下子被學生們的開放思維激活了,一一點評,妙語連珠。他說,不光女業務員,就是男業務員也要用身體拉廣告,關鍵是把握好身體的部位;廣告業務員的月薪其實就是他們的能力指數;什麼叫社會進步,我認為老話逐漸失靈、新詞不斷產生就是社會進步,以前是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現在變成三十不易立,四十更困惑,五十不認命,你們琢磨琢磨,是不是這個理:三十歲時,就要給一生打下基礎做好鋪墊,沒人保證到了這個歲數就一定能立得起來;四十歲時,生活剛剛穩定,情感的第二春又到了,常常在夫人與情人之間做著艱難選擇,誰敢說自己不惑?五十歲時,眼看人走茶涼的種種心酸,又怎能輕易認命?

聽眾席一陣躁動,還有人鼓起了掌,向天歌感到了一股交流、碰撞的快感:「今後台下可能有不少同學立志從商,從報人到廣告人,我的體會是商人是沒有好壞之分的,評判商人的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利潤。以前是萬眾聲討拜金主義,現在是恨不得自己早點成為富翁,這就是社會進步。財富有什麼可怕、有什麼骯髒的?只要來得清清白白,錢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個人價值的體現、體面的基礎、生活的保障、情調的依託,當然也可以是炫耀的資本。所以,我奉勸大家,處處姦猾的人不要經商,因為最終機關算盡毀了自己,處處仁厚的人也不要經商,因為很可能賒光了本錢一無所得。」

剛畢業那會兒,留在海江的同學半年聚會一次。後來,隨著一個個結婚生子或者位置的變化,往來漸少。向天歌更是低調,覺得自己雖然在《海江日報》管著一個部門,但依然是工薪階層,單是那一頓飯錢也會讓他捉襟見肘,難怪有人說畢業十年的聚會是對心態的燒烤,沒混出模樣的人是躲猶不及的。

但是這半年多來,向天歌涉足廣告,交際的半徑一圈圈擴大,人也就慢慢活躍起來,願意做些穿針引線的差事,飯局由他攢,賬單由他買,向天歌常掛嘴頭的一句話是,要說親還是這些一個屋裡住過的哥兒們親,不管在哪個領域發展,將來都是個照應。雖屬小巫見大巫,但他真切感受到大款不如公款的好處,只要對開發客戶有利,花上幾千塊錢好歹還能報銷。

向天歌在海江大學禮堂的講台上侃侃而談的時候,艾小毛坐在辦公室里想著他們之間的事。人與人之間,熟悉之後,親近之後,記得最清楚的是傷害而不是關愛,親人之間更是如此。向天歌對謝真真的遷就讓艾小毛寒徹心扉,久久不能排遣。每當這時,她就會捫心自問,這樣做到底有沒有道理,到底合不合人倫,到底講不講規矩?她實際上並未要求太多,從一開始就沒有,她要的只是尊重,她害怕被輕視,被忽略,被排在隊尾最後一個才讓人想起來,但是,這幾個月來的幾件事情,每到關鍵時刻,向天歌都讓她失望,他要對得起所有人,要對所有人無比周到,這時,好像唯一可以得罪的就是她。

從海江大學出來,街上車水馬龍,向天歌的心情無比晴朗,剛才的演講給了他許多自信,他一直覺得內涵將是爭到最後一劍封喉的制勝法寶。真正的英雄不希望對手是弱者,那樣即使贏了,也得不到酣暢淋漓的快感。向天歌雖是O型血,但是兼具了B型血的一些特點,既好鬥,又能隱忍,可一旦遇到不按拳譜出招的小人,向天歌就會變得不知所措。

靳克曉的挖牆腳,告刁狀,偷梁換柱,輪番用了個遍,向天歌開始還能鎮靜,落得個厚道美名,後來很多人勸他,雖說一分厚道一分福,但如果被人算計到頭上還沒有反應,厚道就變成了懦弱和遲鈍。仁義相通,也是對等的,對付卑鄙的最好手段就是比他還要卑鄙。向天歌覺得自己完全變了,變成了另外一個陌生的、有些可怕的向天歌。他以前信奉和推崇的很多東西都被現實擊得粉碎。比如,從前的他如果借了別人十塊錢,都像一件好大的事裝在心裡,現在欠著幾萬元、十幾萬元的款子,卻仍然能夠心安理得地和債主一起吃吃喝喝;再比如,遵紀守法是從小就記在心裡的準則,可是現在,巧立名目合理避稅已是家常便飯。向天歌記得繩子仁說過,現代人之所以這麼勢利,都是寵物惹的禍,他乍一聽還雲里霧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